應該說,她要保救老王,大家心照不宣,可為什麼要施恩於張國慶,這事情就很叫人費解。既然費解,我不免要去底下打探,結果又探到一個“大地雷”——兩人原來相好著呢!聽說相好的過程很偶然:有一個星期天,張國慶向別人借了二十元錢,加上自己的五元錢,準備給老家正鬧饑荒的老婆孩子寄回去救命。他填好彙款單,正要往櫃台裏遞錢時,一個人從後麵突然撲上來搶了錢,跑了。張國慶追出去,沒追著,一下癱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號啕大哭,正好被路過郵局的黃依依和小查碰見。黃依依見一個大男人當街哭得那樣傷心,動了惻隱之心,當即摸出身上所有錢,還借了小查幾元錢,湊夠二十五元交給張國慶,讓他給家裏寄去。張國慶望著黃依依手上的錢呆了,那是三年困難時期,全國各地都有人餓死,二十五元錢可以買幾百斤大米,夠他老婆孩子吃上大半年。
從此以後,張國慶經常去幫黃依依幹活,掃地、提水、糊窗戶紙,打掃衛生,最後連黃依依脫下來的衣服褲子,都搶著洗。這樣一來二去,日久生情,漸漸好上了。探到這個“大地雷”後,我沒有像對待老王那樣,把事情捅上去,而是找到黃依依。我想讓她明白這樣一個道理:現在她與張國慶的關係可能隻有少數人知道,但如果組織上根據她要求,把張國慶的老婆孩子弄回單位,可能她與張國慶的事情全701都會知道,這會破壞她目前有的光輝形象。
“再說,”我提醒她,“你也不能老是這麼單身下去。”
“怎麼會呢?”她跟我半真半假地說。
我說:“你如果真喜歡張國慶,也不能這樣幫他。”
她說:“你的意思應該讓他離婚,然後跟我結婚?”
我說:“對。”
她說:“這不現實,也不可能。我知道他這個人,要他離婚簡直等於要他的命。他沒這個膽,也沒這個命。”
我說:“即使不這樣,你也不能幫這個忙。”
她問為什麼,我告訴她,她現在條件很好,組織上已出麵在給她物色對象,這時來辦這些事,等於是把她跟張國慶的事張揚出去,對她找對象很不利。總之一句話,我認為,她不該管張國慶,不是管不了,而是管不得,管了,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對她有害無利。我說的是實話,也是事實,也引起她深思。但是,她最後作出的決定還是叫我失望。
她說:“我答應過張國慶,我不能食言。再說,誰要在乎我這種事,他也做不了我丈夫,做了也會散。”
我說:“誰不在乎,是男人都在乎。”
她說:“那我隻有單身的命了。”
我說:“組織上不是正在努力嘛,所以才需要你配合,別把跟張國慶的事捅出去。”
她說:“包得了一時,包不住一世。行了,別扯那麼多,張國慶的事我是管定了,至於其他事就聽天由命,我才沒這份理智和耐心,做一件鳥事想得八輩子遠。現在我什麼都不想,隻想幫張國慶這個忙,一個這是我答應過的,再一個,張國慶這人你不是不了解,一個老實透頂的人,除了老實就是老實,我不幫他,他還能靠誰?靠他的老實能解決問題嗎?可這問題不解決,他下輩子能幸福嗎?所以,張國慶的事我一定要管,你如果不想管可以,我去找其他人管就是。”
話說到這份上,我隻有管。我知道,我不當這個好人,自有人來當,讓別人當等於是我得罪了她,自找麻煩。那時候,上麵來領導哪一個不要接見她?都要見她!她借機奏我一本,對她是順手牽手的事,對我是改變命運的事。什麼叫一言九鼎?那時候她說的話就是一言九鼎。我沒這麼傻,好好地去得罪她,讓人家白揀一個便宜。所以,我看她執意要幫張國慶,同時又表示:最好能一起解決老王的事,我索性給她來一個“最好不過的”,專程去了一趟總部,把兩個人的問題一並解決了。
說真的,當時組織上對她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會慎重考慮,盡量滿足。像張國慶和老王這種問題,都是單位內部可以解決的,隻要她出麵了,要求了,也就解決了,沒什麼難度。
28
我們701總的說是個很封閉的單位,正因為封閉,與外界無關,內部有什麼事都傳得飛快。像張國慶和老王,在701本來是無人不曉的著名人物,黃依依保救他倆,等於在新聞上麵又製造新聞,轉眼便風靡一時,無人不知。這樣,如果張國慶老婆回來,重新安置在701醫院,隔牆有耳,總有一天要東窗事發。所以,出於“保密”需要,我們特意將張國慶老婆安排到鎮上縣人民醫院,還是當護士。老王沒回培訓中心,他大概覺得回來麵子上過不去,所以選擇了遠走高飛,去了我們701在外地的一個分站,離這邊很遠。
張國慶老婆回來後,我心裏老是有她的影子,怕她知道真相,鬧出事來。我聽醫院的人說,她有點潑。俗話說,世間有兩種人最可惡:潑的女人,諂的男人。我確實擔心她一旦得知實情,大肆撒潑,鬧得雞犬不寧,影響黃依依的名譽和破譯工作。有些人的工作影響就影響了,不怕,起碼用不著我怕,但事情一與黃依依沾邊我就怕。她現在是一處之長,整個破譯處的核心人物,也是701的典型,出了事就是全院的事,所以當然要重點保護。說到保護,什麼安全啊,身體啊,飲食啊等等,都容易,難就難在張國慶老婆,怕她知情鬧事。
一個月過去了。
兩個月過去了。
張國慶老婆那邊安靜得很,無任何不祥不妙的聲響或跡象。就是說,我擔心中的事沒有出現,如果說有什麼不順心的話,就是給黃依依找對象的事,開展得很不理想。要給此時的黃依依找一個雙方如意之人,談何容易,首先年齡合適的人就少,然後又要有文化、有自信,這樣的人就更少了。
為什麼說要有自信?因為,我們遇到過兩個,說的時候很起勁,但一見麵,看黃依依長得那麼好,又聽說還有那麼多榮譽,就蔫了,似乎已料到自己落敗的下場,索性先投降。後來有一個,是附近部隊的一個副團長,兩方感覺都還行,談了一個多月,見了三次麵,但就沒了第四次。我們的人追去問原因,副團長說,這女人太不自重,才見三次麵,八字還沒一撇,就主動要跟他摟摟抱抱,還是大白天呢,像什麼話。看來,他是被黃依依的大方嚇倒了。還有一個人黃依依也是有感覺的,他是省城一個大學教授,前幾年被打成右派,老婆跟他離了。雙方年齡相當,教授以前在國外留過學,有不少互相欣賞的基礎,兩人幾乎一見鍾情。教授的膽子也大,來的第二次就留下來跟黃依依過了夜。這樣來去幾個星期,黃依依跑來對我說:就是他了。喊我們給他們辦手續。
結果,一辦手續把兩人的好事辦沒了。
原來,教授的父親是一名國民黨高級官員,兄弟姐妹七八人,有的在台灣,有的在香港,有的在美國。而我們701,因為保密需要,嚴禁跟有境外親友關係的人通婚。這幾乎是我們係統內部的一個法律性的規定,誰都不能以身試法,總部首長都不敢,更別說我們下麵。這樣,黃依依的婚姻又陷入茫茫人海中。
據我所知,在張國慶老婆回來的頭半年,黃依依基本上沒跟張國慶來往,但後來不知怎麼的,也許是因為對象找得不順利吧,兩人開始又有來往。有一次我親眼看見,大清早,張國慶從黃依依屋子裏出來,看得我心驚肉跳。我想,都在一個院子裏住,這樣下去早遲要敗露。於是,我親自去找鎮上領導,請政府出麵在醫院給張國慶老婆分一套房子。這樣,他們家安在鎮上,張國慶老婆幾乎不上山,彼此天各一方,穿幫的可能性小多了。大部分時間,張國慶上完班下山回家,但有時也會被黃依依留在山上過夜。為此,我幾次去張國慶家做慰問,跟他老婆說張國慶現在任務重,有時回不了家,希望她支持什麼的。總之,為了保證他們的私情不敗露,我是用了心思,也用了權力,做了不少荒唐事。從某種角度講,整個701都是他們的同謀。說真的,他倆的事在山上連隻狗都知道,但張國慶老婆始終不知,可見風聲之緊,緊得幾乎不可思議,靠的就是大家心領神會,積極配合。
當然,我知道,這不是根本之計,根本之計還是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一個“他”,讓黃依依有個家,有個名正言順的身份。所以,一邊是極力捂,一邊我們又四麵八方幫黃依依找如意人。難啊,但難也得找。因為,這不是黃依依的個人問題,而是701的組織問題,政治問題。
轉眼到第二年春季,一天下午,黃依依突然跑到我辦公室,進門就說:“我要跟張國慶結婚!”
我一下愣了,不知道說什麼好,很久才接她話,說的隻是一句廢話:“什麼意思?”
她說:“就這意思,我要跟張國慶結婚。”
我說:“你這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她說:“不是。”
我說:“那就怪了,你怎麼突然有這想法?”
她說:“我受不了他天天回去陪老婆。”
我說:“就為這個?那我跟張國慶說,讓他少回家不就行了,何必結婚?”
她說:“不,我要結婚。”說得很平靜,又堅決,顯然經過深思熟慮。
我責怪她:“早知現在,何必當初?還把他一家人都弄過來……”
她打斷我:“現在是現在,當初是當初,反正我要跟他結婚,你喊他離婚吧。”
說來真有點荒唐,她要結婚,不跟張國慶去說卻跑來跟我說,好像這是我下達給她的任務。還有,她早不想,遲不想,怎麼就突然動了這根筋?簡直是損人害己,讓我們白忙乎那麼多事!但荒唐歸荒唐,我卻不能不管。就這樣,我找到張國慶,把事情問說清楚,最後要他表個態。
張國慶倒說得幹脆:聽組織的。
聽組織的就離。
就離了。
那邊才離,這邊就結,心情之急,做事之不講究,不避諱,像是兩個世事不諳的小年青。婚禮很簡單,他們處裏的人,加上我和幾個院領導,聚在一起,在單位食堂擺了兩桌薄酒,完了又去新房坐了坐,吃了點糖果,算鬧了洞房,天地作證了。就在鬧洞房之際,黃依依幾次啊啊的幹嘔不止,讓所有的過來人都看在眼裏,明在心裏:她已有身孕!
至此,黃依依為什麼要這麼著急地同張國慶結婚,不言自明。但無人想得到,在這個表麵明白的原因之下,其實還藏著一個巨大的、神秘莫測的謎。原來,黃依依雖然結過兩次婚,而與她有過雲雨之事的男人肯定更是多。這麼多男人,這麼長時間,黃依依卻從未有過喜——或者有過憂。這是她第一次懷孕!連黃依依自己都感到神秘,這麼多男人,唯獨張國慶才為她“開天辟地”,好像她的生育機製裏上著一把神秘的鎖,隻有張國慶才能打開。
這確實叫人覺得神秘,神秘得似乎隻有用緣分來理解,來接受。既然這是緣分,是天地之約,是獨一無二,是別無選擇,還有什麼好猶豫?所以,她才這麼堅決、霸道地要同張國慶結婚——張國慶仿佛天定是她的!
找到了天定之郎,現在又有了身孕,好上加好,我們都為黃依依感到高興。一天張國慶來跟我要車,說黃依依身體不舒服,要去醫院。醫院在培訓中心旁邊,距家屬區有好幾裏路遠,以前黃依依跟老王好時經常一個人徒步來回,如今不但沒了這份心情,似乎也沒了這身體,需要車子代步。
從醫院回來,黃依依徑自來到我辦公室,見麵就莫名其妙地甩給我一句:“這下你高興了。”
我問:“高興什麼?”
她說:“我又可以給你賣命了。”
原來,去醫院看病,確診是一般的感冒,醫生明知什麼藥可以快速治她的病,卻顆粒不給,理由是這藥對孩子不好。黃依依掐指一算,自有身孕後,她至少兩次並多日服用過此藥。醫生把藥拿來,把說明書上的“孕婦忌服”幾個字指給她看,並加以口頭說明,說得她心驚肉跳,後悔莫及。
醫生總是危言聳聽,母親對孩子總是小心謹慎,不論是對已經出生的,還是尚未出生的。權衡再三,黃依依決定把孩子處理掉,以後再要。正是這個決定,可怕又不可避免地讓黃依依踏上了不歸路。幾天後,我在醫院看見黃依依硬冷的身體,突然雙膝一軟,差點跪倒在她遺體前。當時,我心裏直想罵那個危言聳聽的醫生。因為,是她首先敲響了黃依依死亡的喪鍾!
29
不是死在手術中,是死在手術後。
也不是死在病房裏,而是死在廁所裏。
我後來去看過那廁所,有兩個用木板隔開的廁位,門是彈簧門,裏外都可以推拉。有個廁位已經停用,門上貼著“下水道堵塞,禁止使用”的字條。這個廁位安的是座便器,專為病人準備,另一個是一般的蹲便池。據說,兩個廁位門上的彈簧其實早已不頂事,門能開不能關,卻一直沒人管,直到一個多月前,因為上級要來檢查,才終於有人來管,換了新彈簧。現在的門,開關都沒問題,就是因為彈簧是新的,勁道很足,拉開門,人進去後,不用帶門,門自己會朝著你屁股直撲上來,啪地打你一下,有點嚇人兮兮的。
說的不是701醫院,是縣人民醫院。701醫院沒有婦產科,有關婦科病或大小生產的事,都到縣醫院看治。為此,我們機關還跟這邊婦產科建立了聯誼關係,目的就是讓我們的婦女同誌來這裏看病有個優待。黃依依那天去縣人民醫院處理孩子時,機關專門安排一位跟那邊有良好關係的同誌陪同,優待自是不必說,去了就有人接待,手術室是最雅靜的,醫生是最有經驗的,手術也是很成功的。做完手術,還安排她到單人病房休息,還給她泡糖水喝。等等這些,都無可挑剔,也許是上帝為了在她走之前,有意給她留下一點人間的美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