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看風者6(1 / 3)

第一天

……紅色的圍牆,高高的,上麵還拉著鐵絲網,兩扇黑色的大鐵門從來都是關著的,開的隻是一扇窗戶一樣的小鐵門,荷槍實彈的哨兵在門口走來走去,見了人就要看證件。小時候,我曾多次跟院裏的孩子一道偷偷翻過山,站在鐵門外,看自己的大人一個個跨進小鐵門,便消失了。我們偷著想溜進院子去看看,但沒有誰是進去了的,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讓我們進去。長大了,我才知道,父親從事的是秘密工作,所以紅牆裏頭也是秘密的,沒有證件,任何人都進不去。

因為保密,我們到現在也不清楚父親具體工作的性質和內容,但從組織上對父親的重視程度看,我相信父親的事業一定是很神聖崇高的,同時可能也很艱巨,需要他竭盡全力地投入進去。母親在世的時候經常嘮叨,要父親早點退休,因為父親老待在紅牆裏,身體眼看著一年比一年差,人一年比一年衰老。所以,以前我常常想,什麼時候父親才可以不工作,從紅牆裏解脫出來,做個平常人,過平常人的生活。你調走後第二年2,父親終於有了這樣一天。他已經六十五歲,是早該退休的年紀了。

想到父親這下終於可以輕輕鬆鬆地過一個正常老人的生活,享享清福,我們別提有多高興了。你也許不知道,父親雖然一直忙於工作,很少顧念家庭,對我們的關心也少,但我們對父親的感情依然是很深很真的,我們從不埋怨父親給我們太少,相反我們理解他,支持他,敬重他。我們相信父親的晚年一定會過得十分幸福,因為我們都覺得父親的生活太需要彌補了,他應該也必須有一個稱心如意的晚年。為了讓父親退下來後有事情做,我們專門在家裏種了花草,養了魚鳥,一到節假日就帶他去走親眷,逛公園。那陣子,阿兵還沒去讀研究生,也沒談女朋友,我要他沒事多陪陪父親,他也這麼做了,一有空閑就圍轉在父親身邊,和他說話,陪他散步。阿兵小時候在外婆家長大,後來又一直在外地當兵、上學,跟父親的感情上有些疏淡。起初,我還擔心他們不能太好地交流,後來發現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他們相處得很好,比我想象的還要好。我想,也許正是因為他們以前一直沒有太好地交流,現在交流起來,常常有說不完的話,就像兩個久違的好朋友,坐下來總有感興趣的話題冒出來。就這樣,父親休息後的開頭一段時間還是過得比較充實而快樂的,這讓我們都感到由衷地高興。

但你簡直想不到,沒過多久,也許有一個多月吧,父親便對這些開始膩味了,看花不順心,看鳥不入眼,和阿兵的話似乎也說光了,脾氣似乎也變了,變得粗暴了,常常沒個緣故地發牢騷,怨這怪那,好像家裏的一切都使他困頓、煩躁、不安。這時候,我們說什麼做什麼都可能會叫他不高興,甚至一見我們挨近他,他就會不高興,揮著手喊我們走開。有那麼一段時間,父親簡直活得難受死了,每天都悶在房間裏,像個囚犯似的,東轉轉,西轉轉,使我們感到心慌意亂。應該說,父親不是那種喜怒無常、變化難測的人,他對我們向來不挑剔,對生活也沒什麼過分要求,可這下子他似乎全變了,變得挑剔、苛刻、專橫、粗暴,不近人情。有一天,我不知說了句什麼話,父親竟然氣憤地衝上陽台,把籠裏的鳥放飛走了,把幾盆花一盆一盆地都打個粉碎。這些東西一個月前他還很喜歡,現在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父親對玩物是那麼容易厭倦,像個孩子一樣的。可他又哪像個孩子?每天老早起床,卻是哪裏也不去,什麼事也不做,什麼話也不說,從早到晚都在灰心、歎氣、生氣、發呆,好像受盡虐待。

有一天,我看見他在陽台上呆呆地立了小半天,我幾次過去請他出去散散步,都被他蠻橫地拒絕。我問他在想什麼,有什麼不高興,需要我們做什麼,他也不吱聲,光悶悶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個木頭人,冬天的陽光靜靜地抹在他身上,照得他滿頭銀發又白又亮,泛發著銀光。我透過窗玻璃看出去,幾乎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那是一種我最熟悉不過的神情:繃緊的臉上有深刻的額紋,兩隻眼睛癡癡的,不會轉動,嵌在鬆馳的眼眶裏,仿佛隨時都會滾出來,無聲地落地。但是注視這張麵具一樣的麵孔,透過表麵的那層死氣,你又可以發現底下藏著的是迷亂,是不安,是期望,是絕望。

父親的這種神情,陌生又似曾相識,常常使我陷入困頓。起初,我們看父親不願去老人俱樂部,以為是那裏的氣氛不好,於是我們就專門去請了一些父親的老戰友上家來會他。可他仍舊愛理不理,和他們親熱不起來,常常幾句話,幾個眼色,就把人家冷淡走了。真的,父親沒什麼朋友,在他臨終前,我注意到來看望他的人,除了紅牆裏頭的幾位首長和我們家個別親戚外,就沒有多的一個人,你是他臨終唯一想見的人,可能也是他唯一的朋友。父親在單位裏的人緣會這麼差,這是我怎麼也想不到的,是什麼?榮譽?還是性格?還是工作?讓他變得這麼孤獨,這麼薄情寡義,缺朋少友,你能告訴我嗎?算了,還是別告訴我的好。還是讓我來告訴你,父親為什麼不能像其他老人一樣安心愉快地歡度晚年。

有一天,天黑了,父親還沒有回家來吃晚飯,我們幾個人到處找,最後終於在紅牆那邊找到他,他寂寞地坐在大鐵門前,身邊落滿了煙灰和煙蒂。聽哨兵說,他已在這裏待一個下午了,他交出了證件,知道哨兵不會放他進去,所以就在門口坐著,似乎就這樣坐坐、看看也叫他心安。他是丟不下紅牆!丟不下那裏麵的工作!我想,這就是他無法安心休息的答案。你知道,父親一直待在紅牆裏,一直專心致誌於他神秘又秘密的工作,心無二用,毫無保留,其認真程度幾近癡迷。他沉醉在紅牆裏麵,心早已和外界隔離,加上特殊的職業需要他離群索居,封閉禁錮,年複一年,外麵的世界,外麵的人其實早已在他心目中模糊了,消失了。當他告別那世界,突然從紅牆裏走出來,看到聽到和感到的一切都讓他覺得與己無關,恍若隔世,所以就感到無聊,虛空,枯燥,不可容忍,無法親近。這是一個職業狂人對生活的態度,在他們眼裏日常生活總是瑣碎的,多餘的,死氣沉沉的。我記得巴頓將軍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個真正的軍人應該被世上的最後一場戰爭的最後一顆子彈打死。父親的悲哀大概是他沒倒下在紅牆裏,沒有給那顆子彈擊斃。

哦,父親,你哪有什麼幸福的晚年,今天當我決定要把你晚年的生活情形告訴你唯一的朋友時,我突然覺得這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現在才說了個開頭,可我已經感到有說不下去的難受,心痛欲哭。我真想把一切都忘了,我的感情經不起對你的回憶。可作為你的女兒,我又希望你的朋友了解你,認識你,真正地了解和認識你。隻有真正了解了你的晚年,才能真正認識你的一生。你的晚年真苦啊……

第二天

自膩味了養花弄草後,有將近兩個月時間,父親一直無所事事,鬱鬱寡歡,時常一個人坐在沙發裏,僂著腰,一邊吸煙,一邊咳嗽。不知怎麼回事,那段時間裏,父親的健康狀況特別不佳,老毛病高血壓常常犯,而且越升越高,最高時竟達到二百多,平時都在一百六十左右,真急死人。同時又新犯了氣管炎,咳嗽咳得地動山搖的。這一定與他當時抽煙太多有關。父親的煙癮原本就凶,天天兩包煙還不夠,那陣子因為無聊,抽煙就更多了,一條煙一眨眼便沒了。我們勸他少抽點,他說,他抽的是自己的錢,不是我們的,簡直叫我們無話可說。聽說他曾幾次找到部隊首長,要求重新回紅牆裏去工作,但都沒有得到同意。我想,可能是父親經常去要求,讓領導煩了,有一天老王局長還找到我,要我們多想想辦法,盡量安頓好父親的生活。天哪,我們又何嚐不想呢?我們是想了又想,努力又努力,隻是無濟於事而已。

到了冬天,有一天晚上,父親吃罷夜飯,照例坐在沙發上吸煙。煙霧從父親的嘴巴和鼻孔裏吐出來,像是父親心中歎出的氣流,彌漫在屋子裏,成為一種沉重氣氛,籠罩著我們,令我們心情緊張,唯恐稍有不是,惹了父親一觸即發的脾氣。阿兵打開電視,希望有父親愛看的節目,打開來一看,是圍棋講座,黑黑白白的棋子像甲殼蟲一般錯亂地散布在一麵白板上,一男一女,一邊講解一邊演示,不懂的人看著一定莫名其妙。阿兵是有圍棋癮的,見了這東西下意識地看起來,我雖然也愛看(被阿兵熏陶出來的),可想父親怎麼會喜歡這玩意,就叫阿兵換頻道。阿兵看看父親,父親眯著眼,百無聊賴地看著,問他看不看,他不理也不搭。等阿兵換了頻道,他卻說要看剛才的,好像剛才他沒聽見阿兵問話似的。阿兵換過頻道,父親看一會問這是什麼棋。阿兵告訴他,並簡單介紹了一些圍棋的知識。父親聽了,也沒有什麼表示,隻是看著講座,居然一直安靜地看完為止。

第二天同時,父親又看起了講座,而且好像看出了什麼滋味一樣,神情專注,若有所思的。我問父親看懂了沒有,父親卻說我們下一盤吧,聽得我很久才反應過來。我的水平很一般,但對付似懂非懂的父親應該還是綽綽有餘的。我們下棋時,阿兵一直站在父親一邊,準備隨時指點他。開始,父親還樂意讓阿兵指點,不過也就指點了十幾招棋後,他已經不準阿兵指點,說要自己下。下得雖然很慢,每一步棋都深思熟慮,但下的棋似乎總是有點離譜,缺乏連貫性,感覺潰不成軍。但到中盤時,我和阿兵都愣了,剛剛還是沒氣沒勢的棋麵,轉眼間變得活靈起來,變出很怪異的陣勢,開始壓製我,搗亂我,弄得我不得不也放慢節奏,子子計較起來。很快我又發現,我要想挽回主動已經很難,父親步步為營,幾乎毫無破綻,逼得我經常不知如何出子。父親一方麵極力壓製我的氣路,咬緊我,切割我,圍堵我,雖然吃力、被動,卻堅定不移,頑強不屈;另一方麵父親似乎自身有一套預定的計劃在展開、落實,意圖隱蔽,設置巧妙,弄得我危機四伏。局勢不斷演化,黑白棋子交錯著,棋麵上越來越形成一個特殊的圖案,我爭搶優勢的用心也越來越良苦,出手越來越顧慮重重。收官時,父親的優勢是明擺的,但也許求勝心切,父親想吃我一目棋,結果白白讓我吃掉幾目子。後來,父親雖然機關算盡,東敲西擊,極力想扳回局麵,力挽狂瀾,到底沒有回天之力。第一盤就這樣告終,父親輸了三目子給我。

但第二盤父親就贏了我。

接著,我們又下三盤,父親連連贏我,而且愈贏愈輕鬆,到最後一盤,我甚至下不到中盤就敗下陣來。然後阿兵上陣,兩人連下七盤,結果跟我一樣,阿兵隻贏了第一盤,後麵六盤又是連輸。想想看,父親幾天前甚至連圍棋是方是圓都還懵懂不清,轉眼間卻殺得我們兩人都稀裏糊塗的,父親在圍棋桌上的表現使我和阿兵都感到十分驚訝。

第二天,阿兵去他們單位請來了一位圍棋手,棋下得比阿兵要高出一個水平,平時阿兵和他切磋一般都要他讓兩手,這樣下起來才有個較量。那是一個雪後初晴的日子,冬天的第一場大雪來得倉促,去得也匆忙,而世界卻突然被簡化得隻剩下溫柔和潔白。應該說,這真是個居室對弈的好日子。首盤,父親開局不佳,沒投出二十手,就收子認了輸。我不清楚你懂不懂圍棋,要懂的話應該明白開局認輸決不是平凡棋手的作風。古代有“九子定輸贏”的典故,說的是一位名叫趙喬的棋聖跋山涉水,周遊全國,為的是尋找對手,殺個高低分明,終於在渭河岸邊,鳳山腳下,遇到一個長發女子,丈夫從軍在外,家裏無米下鍋,便日日以擺棋攤謀生。兩人依山畔水,坐地對弈。趙才投出九子,女子便起身認輸,稱自己必輸一目子。趙不相信,女子敘敘道來,整盤棋講得頭頭是道,高山流水,滔滔不絕,但怎麼說都是一目子的輸贏。趙聽罷,甘拜下風,認女子為師。就是說,父親能從十幾目子中看出輸贏的結局,正說明他有深遠的洞穿力,善於通盤考慮。由此我懷疑來人今天必定要輸給父親,因為棋術的高低,說到底也就是個看棋遠近的能力。果然後來五盤棋,父親盤盤皆贏,來人簡直不相信我們說的——父親昨天晚上才學會下棋!

我可以說,父親對圍棋的敏感是神秘的,他也許從第一眼就被它吸引愛上了它,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天然的默契。圍棋的出現救了父親,也幫了我們大忙,以後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都迷醉在圍棋中,看棋書,找人下棋,生活一下子得到了充實,精神也振作起來。人的事情說不清,誰能想得到,我們費盡心思也解決不了的難題,卻在一夜之間迎刃而解。

起初,父親主要和院子裏的圍棋愛好者下,經常出入單位俱樂部,那裏基本上集合了單位裏的大部分圍棋手。他們水平有高,也有低的,父親挨個跟他們下,見一個,下一個,卻是下一個,贏一個,下到最後——也就是個把月吧,跟他下過棋的人中,沒有哪一個是不服輸的。當然,俱樂部不是什麼藏高手的地方,那些真正的棋手一般是不到俱樂部下棋的。他們到俱樂部來幹什麼呢?他們倦於俱樂部的應酬,因而更喜歡安居家中,藏而不露。一個月下來,父親就成了這樣一位棋手——不愛去俱樂部下棋的棋手。俱樂部鍛煉了他,使他的棋路更為寬泛、精道,但這裏的棋手水平都一般化,父親已經尋不見一個可以與他平等搏殺的對手。沒有對手的對弈有什麼意思?父親感到了勝利的無趣,就斷了去俱樂部的念頭。這時候,父親開始走出去,和駐地鎮上的棋手們接觸、比試。但是不到夏天,駐地縣城一帶的高手也全做了父親手下敗將。就這樣,短短半年時間,父親竟然由當初的不懂圍棋,迅速成了當地眾所公認的圍棋高手,獨占螯頭!

那以後,我和阿兵,還有我現在的愛人(你就喊他小呂吧),經常上市裏去給父親聯係棋手,找到一個,邀請一個,安排他們來和父親對弈,以解父親的下棋癮。盡管這樣找棋手是件勞力費神的麻煩事,但看父親沉醉在棋盤上的癡迷模樣,我們樂此不疲。起初,尋棋手尋得有些麻煩,主要是靠熟人介紹,找來的棋手水平良莠不齊,有的雖然名聲不小,卻是井底之蛙,並無多少能耐,好不容易請來了,結果卻叫父親生氣。因為他們棋藝太一般,根本無法跟父親對陣。後來,阿兵通過朋友認識了一個人,他爸是體委主任,通過主任引薦,我們跟本市圍棋協會接上了頭。從此,我們根據協會提供的棋手情況,按他們棋術的高低,由低到高,一個個去聯絡邀請。

圍棋協會掌握了三四十名棋手,他們基本上代表了本市圍棋的最高水平,其中有一位五段棋手,是本市的圍棋冠軍。這些人都身經百戰,下棋有招有式,身懷絕技,於無聲處中暗藏著殺機,而父親充其量是一個聰靈的新手。可想而知,開始父親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一比試,父親就同雞蛋碰到石頭一樣。但是怪得很,簡直不可思議!最好的棋手,隻要和父親一對上陣,他那截原本高出的優勢,很快就會被父親追上、吃掉,然後就是超過,遠遠超過!

就是說,麵對一位高手,父親起先也許會輸幾盤,但要不了多久,父親肯定會轉敗為勝,並成為他永遠不可戰勝的對手。父親的棋藝似乎可以在一夜之間突飛猛進,同樣一位棋手,昨天你還連連贏他,而到第二天很可能就要連吃敗仗。說真的,來了那麼多位名人高手,幾乎沒有誰能與父親對弈、相持一個禮拜以上的,他們來時盤盤是贏,稱王稱霸,但結果無一例外都成了父親的手下敗將。父親完全是一個神秘的殺手,任何對手最終都將敗在他手下。這對父親來說簡直像定理一樣不能例外。後來父親經常說,他每次跟一位新棋手下棋,擔心的總不是輸給對方,而是怕對方一下子輸給他。父親也知道我們尋一個棋手的不容易啊,好不容易請來一個如果上來就落敗,非但叫我們沮喪,父親自己也會非常懊惱。父親是渴望刺激的,他總喜歡有一個強敵立在麵前,然後讓他去衝殺,去征服,渾身解數的。他受不了那種沒有搏殺、沒有懸念的對弈,就像平常無奇的生活叫他厭倦一樣。

記得那是中秋節前後的一天下午,我坐在陽台上看書,客廳裏父親和市上那位五段冠軍棋手在下棋,一盤接一盤,從中午一直殺到下午很晚的時候。期間,我不時聽到他們開始又結束、結束又開始的簡單對話,從不多的話中,我聽出父親又是在連贏。偶爾我進去給他們添茶水,看父親的神情,總是坦坦然然,呷著蓋碗茶,吸著香煙,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而那位冠軍棋手則是煙不吸,茶不喝,兩隻眼睛死死盯著棋盤,顯現出一種不屈、一種掙紮、一種咬緊牙關的勁道,偶爾舉手落子,舉起的手常常慎重地懸在半空中,好像手裏捏的不是一枚棋子,而是一枚炸彈,投不投或投向何處都是慎之又慎又猶豫不定的。他的沉思一目了然,臉上的肌肉繃緊,發硬,似乎思索是一種肉體的使勁。相比之下,父親似乎更有一種舉重若輕的感覺,平靜,泰然,悠閑,好像思緒的一半已從棋盤上飛開,飛出了房間。後來,我又聽見他們在收子的聲音,接著是冠軍棋手在說:我們再下一盤吧?我聽到,父親回答的聲音很斷然,說:就這樣吧,再下我就得讓你子了,我是不下讓子棋的。

父親總是這樣不客氣地拒絕所有手下敗將,這多少使人接受不了,何況是一位眾星捧月的冠軍棋手。冠軍棋手走之前對我丟下一句話,說我父親是個下圍棋的天才,他會殺敗所有對手的。

聽見了吧,他說,我父親會殺敗所有對手的。

然而,你想想看,在這個城市裏,誰還能做父親的對手?

沒有了!

一個也沒有了!

嗬,說起這些,我總覺得父親是那麼陌生,神秘,神奇,深奧。也許你要問,這是真的嗎?我說是的,這是真的,全是真的。然而,我自己也忍不住要懷疑它的真實,因為它太離奇了。

第三天

……

下午已過去一半,而我的三位同事還沒來上班。他們也許不會來了。天在下雨,這是他們不來的理由。這個理由說得出口,也行得通,起碼在我們這。然而,我想起父親——對父親來說,什麼是他不上班的理由?在我的記憶中,我找不到父親因為什麼而一天不進紅牆的日子,一天也沒有。哪天我們要是說:爸爸,今天你請個假吧,媽媽需要你,或者家裏有什麼事,需要他一天或者半天留在家裏。這時候父親會收住已經邁出的腳步,站著默默地想一下。你虔誠地望著他,希望用目光爭取把他留下來。但父親總是不看你,他有意避開你目光,看看手表或者天空,猶豫不決的,為走還是留為難著。每次你總以為這回父親要留下來了,於是上前去,接過他手中要戴還沒戴上的帽子,準備去掛在衣帽鉤上。就這時,父親似乎突然有了決定,重新從你手中奪回帽子,堅決地對你說:

不,我還是要去。

總是這樣。

父親要拒絕我們的理由總是簡單,卻十分有用,而我們要挽留他的理由雖然很多,卻似乎沒有一個有用的。就是母親病得最嚴重,不久便要和他訣別的那幾天,父親也沒有完整地陪過母親一天。

我母親是病死的,你也許不知道,那是你來這裏前一年的事。母親的病,現在想來其實很早就有了症狀,我記得是那年春節時候,母親便開始偶爾的肚子疼。當時我們沒有多想,母親自己也沒當它回事,以為是一般的胃病,疼起來就喝一碗糖開水,吞兩片鎮靜劑什麼的。疼過後就忘了,照常去上班。聽說母親開始是在省級機關工作的,嫁給父親後才調到這單位,卻不在701機關,在另外一個處,有十幾裏路遠,一天騎自行車來回兩趟,接送我們上下學,給我們做飯洗衣,十幾年如一日。說真的,在我印象裏我們這個家從來是母親一個人支撐著的,父親對家裏的事情從來不問不顧。你知道,家屬院區離紅牆頂多就是四五裏路,走路頂多半個鍾頭,但父親總是很少回家來,一個月頂多回來一次,而且總是晚上回來第二天早上就走。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是父親很久沒回來的一個晚上,當時我們都在飯廳吃飯,母親的耳朵像長了眼睛似的,父親還在屋子外頭幾十米遠呢,我們什麼都沒覺察到,母親卻靈敏地聽見了,對我們說:你們爸爸回來了。說著放下碗筷,進了廚房,去準備迎接父親了。我們以為是母親想爸爸想多了,出現了什麼幻覺,等母親端著洗臉水從廚房裏出來時,果然聽到了父親走來的沉重的腳步聲……

在家裏,父親總是默默無言,冷臉冷色的,既不像丈夫,也不像父親。他從不會坐下來和我們談什麼,他對我們說什麼總是命令式的,言簡意賅,不容置疑。所以,家裏隻要有了父親,空氣就會緊張起來,我們變得躡手躡腳,低聲下氣,唯恐冒犯了父親。隻要我們惹了父親,讓他動了氣,發了火,母親就會跟著訓斥我們。在我們與父親之間,母親從來都站在父親一邊,你說怪不怪?我可以說,作為丈夫,父親比世上所有男人都要幸福,都要得到的多。母親的整個生命都是父親的,好像父親把自己一生都獻給紅牆裏一樣,母親則把她的一生都獻給了父親,獻給了她的迷醉在紅牆裏的丈夫!

我一直沒能對生活,對周圍的一切作出合乎邏輯的理解,你比方說我母親,她似乎天生屬於父親,然而她嫁給父親既不是因為愛,也不是因為被愛,而僅僅是“革命需要”。母親說,以前父親他們單位的人,找對象都是由組織出麵,對方必須經過各種政治的、社會的、家庭的、現實的、曆史的等等審查。母親就是這樣嫁給父親的,組織安排的,當時母親才二十二歲,父親卻已經三十多。母親還說,她結婚前僅僅和父親見過一次麵,而且還沒說上兩句話。我可以想象父親當時會怎麼窘迫,他也許連抬頭看一眼母親也不敢。這是一個走出紅牆就不知所措的男人,他不是來自生活,來自人間,而是來自蒸餾器,來自世外,來自隱秘的角落,你把他推出紅牆,放在正常的生活裏,放在陽光下,就如水裏的魚上了岸,會怎麼尷尬和狼狽,我們可以想得到。想不到的是,一個月後母親便和父親結婚了。母親是相信組織的,比相信自己父母還要相信。聽說當初我外婆是不同意母親嫁給父親的,但我外公同意。我外公是老紅軍,打小是個孤兒,十四歲參加革命,是黨把他培養成人,受了教育,成了家,有了幸福的一生。他不但自己從心底裏感謝黨和組織,還要求子女跟他一樣,把黨和組織看作比父母還親。所以,母親從小就特別信任組織,組織上說父親怎麼怎麼好,她相信,組織上說父親怎麼怎麼了不起,她也毫不懷疑。總之,父親和母親的婚姻,與其說是愛情的需要,倒不如說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可以說,嫁給父親,母親是作為一項政治任務來完成的——我這樣說母親聽見了是要生氣的,那麼好吧,我不說。

母親的肚子疼,到了五月份(一九七二年)已經十分嚴重,常常疼得昏迷不醒,虛汗直冒。那時阿兵在外地當兵,我呢剛好在鄉下當知青,雖然不遠,就在鄰縣,來回不足一百公裏,但很少回家,一個月回來一趟,第二天就走的,對母親的病情缺乏了解。父親就更不可能了解了,不要說母親病倒他不知道,就是自己的病他也不知道,何況母親還要跟他隱瞞呢。你看看,母親關心我們一輩子,可她要我們關心的時候,我們全都失職了。而母親自己,她忙於顧念這個家,顧念我們仨,忙裏忙外,哪有時間關心自己?她心中裝我們裝得太重太滿了,滿得已經無法裝下她自己。這個從小在老紅軍身邊長大的人,從小把黨和組織看得比親生父母還要親的人,我的母親,她讓我們飽嚐母愛,人間之大愛,卻從來沒有愛過自己。嗬,母親,你是怎樣地疲倦於我們這個不正常的家!你重病在身卻硬是瞞著我們,跟我們撒謊;你生了病,內心就像做了一件對不起我們的錯事一樣的歉疚。嗬,母親,現在我知道了,你和父親其實是一種人,你們都是一種不要自己的人,你們沉浸在各自的信念和理想中,讓血一滴一滴地流出、流出,流光了,你們也滿意了。

可是,你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我們內心的無窮的悔恨和愧疚!

母親的病最後還是我發現的,那天晚上,我從鄉下回來,夜已很深,家裏沒有一盞燈亮,黑乎乎的。我拉開燈,看見母親的房門開著,卻不像往常一樣出來迎接我。我喊了一聲,沒有回音,隻是聽見房間裏有動靜聲。我走進房間,打開燈,看見母親蹲在地上,頭靠在床沿上,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上,流著兩串長長的淚水,蓬亂的頭發像一團亂麻。我衝上去,母親一把抓住我,頓時像孩子似的哭起來。我問母親怎麼了,母親嗚咽著說她不行了,喊我送她去醫院,淚水和汗水在燈光下明晃晃的耀眼。我從沒見過母親這樣痛哭流涕的樣子,她佝僂的身體像遭霜打過的菜葉一樣蔫趴趴的,在昏暗的燈光下,就像一團揉皺的衣服。第二天,醫生告訴我母親患的是肝癌,已經晚期,絕不可能救治了。

說真的,寫這些讓我感到傷心,太傷心了!我本不願意講,但是講了我又感到要輕鬆一些。我想,無論如何母親是父親的一個部分,好像紅牆這邊的家屬區是這整個大院的一部分一樣。母親是父親的妻子,也是戰友,以身相許的戰友,讓我在祭奠父親的同時,也給母親的亡靈點上一根香火,啼哭一聲吧……

第四天

黑暗已經把整個院子籠罩,還要把它的氣息和聲音從窗戶的鐵柵中塞進屋來。燈光柔和地照亮著稿紙,也照亮了我思緒。凝視稿紙,不知不覺中它已變成一張圍棋譜,父親的手時隱時現,恍恍惚惚的——我又看見父親在下棋。

然而,誰還能同父親下棋?

到了第二年秋天31,父親的圍棋已經徹底走入絕境,我們再也找不出一名棋手來滿足父親下棋的欲望。因為名聲在外,偶爾有不速之客慕名而來,但正如我們預料的,他們的到來非但不能叫父親高興,而是常常叫父親生氣。不堪一擊的生氣。父親不願意與那些棋藝平平的人下棋,更討厭下讓子棋。然而,現在周圍誰的棋藝又能被父親視為不平常?沒有。父親在一年多時間裏一直潛心鑽研圍棋技術,已經洞悉圍棋技術的奧秘,加上經常和四麵八方找來的行家高手比試、切磋,久經沙場,已經使他棋藝爐火純青,登峰造極,起碼在這個城市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