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第九章

01

生不能揚名,死不能公開追悼,甚至連墳墓都是秘密的,這就是我們的命。

這天夜裏,我們安葬了老A,但我記憶裏一片空白。我隻記得我趴在阿寬遺體上,一邊要死不活地哭著,一邊向到場者簡單講了一下阿寬犧牲的經過。印象中,到場的人有二哥、老金、趙叔叔、郭阿姨、老J等。後來我哭著哭著昏過去了,就沒有了記憶。也許,我意識裏是想把自己哭死,讓他們把我和阿寬一起葬了。如果我沒有昏過去,安葬阿寬時我也許會跳進墳墓,撞死在墓穴裏。

我真的想死!

沒有人能想象我對阿寬的感情,我更難以想象,沒有了阿寬,今後我怎麼活下去。我希望死。我所有親人都死了,死成了一件讓我感到親切的事,我不怕!可我昏過去了,想死都死不成。等我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清晨,窗外漫山遍野都是白皚皚的雪。我努力回憶昨晚發生的一切,想到的最後一幕是我抱著阿寬的遺體。我立即去找阿寬,可是原來放阿寬遺體的屋子空蕩蕩的。天還早,二哥還在睡覺,我找遍了整棟樓也沒有看見阿寬的遺體。我想他們一定是把他安葬了,可葬在了哪裏呢?我在附近找,沒有發現任何新的墳堆。大雪掩蓋了新土,我根本找不著阿寬的下葬地。

後來我找到守門的大伯,他告訴我阿寬葬在哪裏。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太殘酷了!我還沒跟阿寬告別他們就安葬了他。我一定要跟阿寬再告個別!於是我衝出去找來鐵鍬要挖開墓地。守門的大伯怎麼也勸阻不了,隻好把二哥叫醒。

二哥好說歹說想勸我回去,我就是不聽,不理,隻埋頭揮鍬挖!挖!挖!二哥發了火,奪下鐵鍬,大聲吼我:“你想幹什麼!”我說:“我要死!”我比他的聲音更大,“我要跟阿寬一起死!”

“你瘋了!”

“我就是瘋了。”

“你這樣他會不高興的。”

“可我不死我活不下去。”

“你一定要活下去!為了老大的孩子和事業。”

就是這句話擊中了我,我一下軟倒在地,嗚嗚地哭著。二哥把我抱回屋裏,對我講了昨晚他和金深水的“雙人會議”。“金深水已經代表組織作出決定,要你把孩子生下來。”二哥說,“我個人十分讚成組織的這個決定。”我說:“為什麼你讓金深水來做這個決定?”他說:“因為我是你的親哥哥,我來做決定是違反組織紀律的。”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這一點我當然能理解。我不理解的是,為什麼二哥要讓金深水來當今後的代老A?金深水當了這個角色,意味著他就是我們組織內部的二號人物,這不論是按照資曆,還是組織關係,都是有點反常的。按正常說,這個角色理應由趙叔叔來擔任,因為他以前已經是替補代老A。以前二哥是真正的代老A,但由於二哥經常出差在外,需要一個替補代老A,就是趙叔叔。所以,趙叔叔基本上明確是我們組織內部的第三把手,現在二哥當了老A,他理當是代老A,非他莫屬。

我問二哥:“你為什麼不讓老D(趙叔叔)當代老A?”

二哥說:“以後告訴你吧。”

我說:“你這樣做會傷害老D感情的。”

他說:“這沒辦法,我也不想傷害他,可他……怎麼說呢,我覺得金深水當代老A也沒有違反組織紀律,他現在是我們春曉行動的主力,而春曉行動是我們在這裏的主要任務,讓他當,名正言順。”

我堅決說:“二哥,這不行,阿寬不在了,你又經常出門,今後我們更要團結大家,你這樣安排容易引起誤會,給我們工作帶來麻煩。老金是個好人,又是新同誌,他不會計較這些的,我建議還是由老D來擔任代老A。”

二哥看著我,嚴肅地問我:“你想把孩子生下來嗎?”

我說:“當然,這是老A惟一的孩子,隻要我活著,我一定要把他生下來。”

他說:“那就隻有這麼定,金深水是代老A。”

我聽出了意思,問他:“老D不同意我把孩子生下來?”

他說:“是的,這家夥不通人情!”看看我,他長歎一口氣,接著說,“昨天我把高寬屍體運上山後就打電話讓老G迅速給上級發電報,通報情況,請求指示。上級明確指示暫時由我接任老A,全權負責下一步工作。我首先想到的是你身上的孩子怎麼辦,高寬犧牲了,我個人希望你把孩子生下來。可我是你哥,按組織紀律我要避親避嫌,最好不要由我來下這個決定,所以我馬上考慮由誰讓來當代老A。按理老D當然是最合適的人選,但現在有一個附加條件,就是當代老A的人必須要同意你把孩子生下來。老D會同意嗎?昨天下午我側麵征求他意見,他說我們要尊重老A生前的決定,屁話!不同意,對不起,他就得靠邊站,這一點我心裏很明確,不可商量。”

我說:“就怕他不高興。”

二哥說:“他不高興?我還生氣呢,居然說出那種屁話。”

我說:“老金是同意的?”

他說:“老金十分同意!”

說真的,雖然我覺得老金當代老A不妥,但似乎也隻有這樣了,因為我必須要把孩子生下來,沒有別的辦法。阿寬死了,從感情上說我真不想活,真想隨他而去,如果選擇繼續活下去,我一定會把孩子生下來,哪怕二哥不同意,哪怕挨莫大的處分,哪怕是被斃了,我也會這麼做。我知道,革命是殘酷的,但在這件事情上我不想做無情人。

二哥也不想。

金深水也不想。

我們錯了嗎?當時我們都認為我們沒有錯,但事後證明,我們還是錯了。革命真的是太殘酷了,你可以殺人不眨眼,可以毒如蛇蠍,可以視死如歸,就是不能兒女情長,不能動感情,不能相信眼淚,不能聽從親情的召喚。阿寬,對不起,我錯了……

02

接下來兩天,我是在水佐崗家中度過的。我病倒了,發高燒,喉嚨腫得連口水都咽不下,渾身像一塊燒紅的鐵,臥在床上也覺得身體是個累贅,又熱又沉。單位裏的人都以為我是被秦時光的死擊跨了,我在反特處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哭宣告了我對秦時光“至深的愛”,我的病再次證明了這一點。所以,我可以放心在家養病,老金也可以名正言順來看望我。

老金是第二天下午來探望我的,代表盧胖子。這是他第一次到我家裏來,他為我住處的奢華驚得目瞪口呆,見我第一句話就說:“這大概就是書裏常說的金屋吧。”外麵是冰天雪地,天寒地凍,我房間裏卻是暖溫如春,一隻老式壁爐幽幽燃著。他在壁爐旁坐下,剛坐定,就問我:“秦時光來過這兒嗎?”我說:“沒有。”他說:“他要知道你住在這麼好的地方,又這麼久不讓他來看看,也許早就氣死了,哪需要我們浪費子彈。”說著,笑笑。我說:“老金,看你心情不錯,是不是有什麼好消息。”他頓時蔫了,搖著頭說:“好消息是沒有,我是想讓你心情好一點。”他安慰我說,“你要想開一點,爭取盡快恢複健康。你該知道了吧,我們希望你把孩子生下來,你更要有一副好心情、好身體,不要沉浸在悲痛中,對孩子不好的。”

我流著淚說:“謝謝你老金,這是高寬惟一的孩子。”

老金說:“你看你看,你這不是跟組織唱對台戲嘛,讓你心情好一點,你還哭。別哭了,先跟你說個好消息,我這是代表盧胖子來的,是專門來探望你病情的。這說明他對你還是很關心,沒有被俞猴子拉攏過去。”

我說:“俞猴子可能掌握了我什麼情況,這兩天我沒去單位,不知你有沒有聽到什麼。”

他說:“他跟胖子說,你跟秦時光的死一定有關,胖子要他拿出證據,他說時機成熟就拿。”

我說:“難道他真掌握了什麼證據?”

他說:“我也這麼想,所以啊——”他搖了搖頭說,“我剛才說了,沒什麼好消息。這兩天我變著法子想探聽他一點口風,可他咬得很緊,隻說讓我等著瞧,有大戲好看。”看我沉思不語,他又說,“不過你也別著急,我看胖子沒信他,還跟我說他是在演敲山震虎的戲。”

我說:“就看他掌握了什麼情況,萬一證據確鑿胖子也不會保我的。”

他沉默一會,突然問我:“到底是誰幹掉秦時光的?是裁縫孫師傅嗎?”

我心頭一驚,以為阿牛哥出了什麼事。“怎麼想到是他?你聽說了什麼?”我問他。他說:“是我的眼睛告訴我的。”我說:“你看到了什麼?”他說:“他健步如飛,哪是什麼瘸子。”我更是驚訝,問:“你怎麼看到的?”他說:“那天老A是他抱出去安葬的。”我恍然大悟,那天金深水上山時阿牛哥一直在外麵挖墓坑,沒人給他們介紹相識,後來我昏過去了,不知道情況。

他說:“其實我早懷疑是他。”

我說:“為什麼?你發現什麼了?”

他說:“我看他渾身是肌肉,哪像是瘸子。”

我說:“猴子會不會懷疑到他?”

他說:“我正要問你這事,我看這兩天他一直沒開門,是怎麼回事?”

我說:“那天猴子迫不及待想審問我,我就擔心有什麼意外,所以先讓他避避風頭再說。”

他說:“這是對的,我認為他還應該再避幾天,而你我覺得如果身體能應付得了,應該盡快去上班。你去上班,猴子可能就會又找你問什麼,這樣便於我們摸清他底牌。”

我問:“秦時光下葬了沒有?”

他說:“明天。”

我說:“那我就去參加他葬禮吧。”

他問:“你身體行嗎?”

我說:“我病怏怏的樣子才說明我死了心上人。”

他苦苦一笑,“現在整棟樓裏的都在說你們,說你是鮮花插在牛糞上,怎麼會愛上這家夥。”

麵前的茶早涼了,香氣也漸漸散盡。我們一口都沒有喝,內心被一股壓抑的情緒包圍著,鮮活地體會到不思茶飯的感覺。送走老金,我一個人久久呆立在房間裏,想到明天又要為那個爛人哭一場,我不寒而栗,不由地走近壁爐,而壁爐的暖氣又讓我透不過氣來。

阿寬,你知不知道猴子到底掌握了我什麼東西,居然對我這麼不放手,你知道就給我捎個信吧,或者晚上給我托個夢,明天我就要去見他,我還沒想到對策呢。可是……阿寬,我真的不想麵對這些,想到你不在了,我做什麼都沒了熱情,要不是為了孩子,我真想一死了之。

阿寬,我已經決定要把孩子生下來,你別怪我不聽你,我什麼都聽你的,就這一次……對不起,阿寬,我不聽你的,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因為這是我們惟一的孩子,也是我活下去的惟一理由。

阿寬,我們的孩子真可憐啊,生下來就見不到父親,難道……阿寬,我知道你不愛聽我說這些,我又何嚐想說呢?你也許最希望聽到我說說工作上的事,那麼好吧,我就不說這些了,我就想想明天的事情吧。為工作操碎心,大概就是我在心目中最完美的形象吧,阿寬……

03

天公作美,出殯時,天下起了小雪,讓我的表演變得輕鬆又完美,我似乎隻要扯開嗓子,無需用心煸情催淚。休息了兩天後,我的嗓子又亮了,需要時可以吊出高音,讓哭聲盤旋在空中。我相信在場的人都被我感動了,但有一個人,就是俞猴子,他無動於衷,甚至聽著一定覺得刺耳。有一會兒,他居然湊到我身邊,不無放肆地對我說:“別裝了,還是把眼淚留給自己用吧。”

這讓我充分相信,葬禮後他會故伎重演,把我叫到辦公室去進行以聊天為名的審問。我一邊哭,一邊琢磨著他可能問的問題。有一點我判斷錯了,我覺得他沒有拿出證據對我進行公開審問,說明他的證據還不實,隻是在懷疑。其實,他已經在秦時光死的當天晚上,暗中搜查了裁縫鋪,搜到長槍一枝,子彈數盒——證據如鐵!

這枝長槍正是我那天下午緊緊握過的,現在這枝長槍已經交到野夫手上。

幸虧,阿牛哥離開時帶走了那把狙擊步槍: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槍不離身。他有一隻銀色的鋁合金箱,箱子裏麵就是被分拆的槍枝、彈藥、瞄準鏡、消音器等,不論走到哪裏、幹什麼,阿牛哥總是隨身帶著箱子,有時拎著,有時外麵套上麻袋扛著,那時他一定是農夫的打扮。

幸虧,阿牛哥那天下山後沒有回去裁縫鋪,如果去將被當場拿下:有人正躺在他的床上、坐在他的椅子上,苦苦盼他回去呢。而阿牛哥本來是要回去的,隻因那天夜裏臨時下了大雪,二哥無法開車送他們下山,他們一行人是走下山去的。下了雪的山路難走,天又黑,雪又大,他們走得很慢,到山下時天光已經發白。到山下,一行人分了手,阿牛哥走著、走著,眼看著天色越來越亮。照這麼個速度走回鋪子,天一定已經大亮,他怕這樣回去被人撞見。即使僥幸沒人看見,可街上積著雪,每一個腳印都清晰地留著。這樣,阿牛哥才臨時改道,去了幽幽山莊。本來到了這天夜裏,阿牛哥還是準備要回鋪子,二哥又臨時把他留下了。這就是巧合,就是運氣。我相信,這一定是阿寬的靈在保佑我們。

二哥是這天晚飯前開車把我送下山的,吃了晚飯離開我,去了幽幽山莊。畢竟那裏昨天是事發現場,他想去看一看,有沒有留下什麼後患。去了,意外看到阿牛哥,問起為什麼他在這兒。二哥聽了反而受到啟發,覺得在事情沒有明朗之前,阿牛還是先在外避一避為好。就這樣,二哥臨時決定把他帶回山上,沒想到這還真救了阿牛哥。

俞猴子所以不願把證據交給盧胖子,是因為他覺得“證據確鑿”,可以直接交給野夫機關長,他要獨貪功勞,讓胖子當旁觀者。而且,他想——我猜他肯定有這樣的想法,因為胖子不了解情況,下一步野夫調查我時,他可能會替我說好話。這樣等將來案情大白時,他也許還可以另做一篇文章,把胖子當作我的同謀一起打掉。

我確實沒有料到,葬禮完後,俞猴子會跟我上演那麼一出戲,他看我滿臉淚跡,遞給我一塊手絹,假惺惺地對我說:“有人在等你,還是收拾一下吧,別哭喪著臉,好像我們對你用過刑似的。”我問是誰,他說:“跟我走就知道了。”他讓我上他的車。我說:“我才不跟你走。”他說:“你膽子太大吧,這個人可是你的盧主子見了都要低頭的,你敢不去。”我說:“到底是誰?”他說:“野夫機關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