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讀白之四:馱著斜陽歸去的詩人
劉大白有多種身份,其中最重要的一個身份,那就是作為詩人的身份,這是可以留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閃亮的一頁。跟同時代的精英分子相比,他學術也優秀,職場也出色,無論哪一方麵,他都已經做得夠好,而唯有詩歌,卻是可以留傳後世的,正如唐詩三百首中的不少詩人,其生前也都是唐朝的官員,但誰還記得他們在行政上的功績呢,除了他那出生地的地方誌上,但是詩歌卻是可以為後世傳誦並研究的,雖然今天也早就不是一個詩歌的時代了,但這不妨礙我們有時還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的。
因為不是詩歌的時代,詩歌才更顯珍貴。
劉大白的詩,用曹聚仁的話來說是---“他是舊詩詞的大作手,但,他在白話詩的創作上,又是急先鋒。”
台灣詩人瘂弦在《中國新詩研究》中,專門用一章來研究劉大白,且將之定位為《蛹與蝶之間---過渡期的白話詩人劉大白》,請注意,“蛹與蝶”是瘂弦慣用且喜用的意象,他的不少詩文皆用“蛹與蝶”命題立論。瘂弦所說的過渡期,即是指在舊體詩向新詩過渡中的意思。瘂弦說劉大白是“一個先後受到黃遵憲的‘詩界革命’和胡適的‘文學革命’雙重影響下的過渡人物。”事實上,受這兩個人物影響的又豈止劉大白一個,可以說那整一個時代都是受之影響的,其中受胡適的影響尤深,雖說胡適本人的新詩並沒有寫出傳世之作,但他絕對是登高一呼的人物,他發表在《新青年》雜誌上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可以說是文學革命的第一聲。
而所謂過渡人物,顧名思義,那麼難免會帶有既舊又新的特征,如果作為急先鋒又難免會中箭落馬,甚至片甲不存,但是沒有過渡,又哪有蝶之翩翩飛舞;沒有急先鋒之開拓,又哪有後來的摘桃者?這也正如劉大白的為人,有極傳統和古典的一麵,又有新潮的一麵,否則他是不可能去寫《賣布謠》的。
我們知道劉大白有很深的國學功底,這就包括了古體詩的功底。有一個未經證實的軼聞,也不可能證實了,前麵也已經提到過了,據說是蔣夢麟說的,說劉大白幼年讀書甚苦,大約是父親不僅不想讓他輸在起跑線上,更是想讓他出人頭第光宗耀祖,所以督學甚嚴,劉大白不堪其苦,便憤而懸梁自縊,所幸索斷複蘇(另一說是老鼠咬斷了繩索)(前麵講過一遍了)……此後大約“家教”才略為寬鬆一點了。童年時劉大白的書房已經是陽光房了,什麼叫陽光房,即書房的四周隻有一米多高的實牆,實牆之上及房頂,已經是當時非常金貴的玻璃,想想這就算是大白10歲左右的時候吧,算算公曆紀元,那也還隻是1890年啊,望子成龍之心也是蒼天可鑒啊,因為蒼天會射下太陽來啊,白天之采光和冬天之取暖倒都是解決了,就是不知道夏天赤日炎炎情何以堪啊。當地人把這間玻璃房叫作“水晶房”,紹興方言中有把“水晶”讀成“四進”的,所以也有學者認為劉大白在紹興平水老家的房子格局是四進式的。
條件已經創造好了,苦讀是必然的。有一點可以肯定的,古體詩即是劉大白的童子功,史載他九歲便學作詩了,當時的所謂學詩,實際上是一門技術活,真如今天參加高考的人要知道怎麼寫議論文、記敘文和說明文,而考公務員者要懂策論。後來劉大白參加科舉考試獲“拔貢”,這等於說是獲得了上京趕考的名額。所以像瘂弦這樣的就很會感慨了,這樣一個舊學深厚的人怎麼沒有成為林紓、嚴複以及學衡派這樣的人物,反而急急地要從舊學中衝殺出來……這實際上也不奇怪,因為這是大勢所趨啊!因為像蔡元培這樣的,不也就是從舊學中突圍而出的嗎,而且還帶著舊學的美德和功底。這也正如今天的網絡作家,他們隻有通過網絡這個平台才能更快更早地成名,而不可能是傳統的方式。以前人們說無知才能無畏,但實際上隻要有一點點知,那就會對知有所敬畏,知越多,越不敢輕舉妄動,越不敢喊打倒。當然這個知主要是指舊知。
那我們就先來說說舊知,作為詩人的劉大白,其古體詩的功夫由此可見一斑。
如這一首纏綿的《雙紅豆》,便跟此前的《我有匕首行》大為不同,也跟《腰有一匕首》完全不是一個風格,注意這兩首詩中都有“匕首”所以容易混淆,這下一首是作於1922年的——
腰有一匕首,手有一樽酒;酒酣匕首出,仇人頭在手。匕首複我仇,樽酒澆我愁;一飲愁無種,一揮仇無頭。匕首白如雪,樽酒紅如血;把酒奠匕首,長嘯暮雲裂。
而《雙紅豆》則有三節——
其一
歲朝初,一封書,珍重緘將兩粒珠,嘉名紅豆呼。
樹全枯,卻重蘇,生怕相思種子無,天教留半株。
其二
望江南,樹雕殘,莫作尋常老樹看,相思憑此傳。
體微圓,色微殷,星影霞光耀晚天,離離紅可憐。
其三
豆一雙,人一雙,紅豆雙雙貯錦囊,故人天一方。
似心房,當心房,偎著心房密密藏,莫教離恨長。
這詩中所寫的紅豆是頗有故事的,詩人總是跟愛情有關係的,何況中國的“紅豆”一物正如西詩中的玫瑰和夜鶯,它們都是愛情的代名詞和象征物。
隻不過這一對紅豆,卻又跟鮮血和革命有關。大白先生在原題下有一段序言,說明“雙紅豆”的來曆:
“今年元旦,江陰周剛直君,贈我一雙紅豆。過了幾天,他又說:‘此物是我故鄉鄉間所產。老樹一株,死而複蘇;現在存活的,隻有半株。有時不結子,有時結子僅十餘粒或百餘粒不等,如將此豆作種別栽,又苦不易活;即活,也不容易長成;望它結子,更不知等幾何年。所以此物頗不易得,實是珍品。’我細玩此握醅顏色微紫,形狀頗類心房,古人以它為相思的象征,大約不是無故。近來和周君相別,已將匝月,睹物懷人,相思頗苦,因作《雙紅豆》三首,已代緘劄。”
周剛直,江陰人士,是早期當地農民運動的組織者之一。1926年死於白色恐怖,是江蘇最早犧牲的共產黨員之一。
1926年小滿節,劉大白在複旦江灣寫下了《淚如紅豆紅》予以紀念:
書一通,
葉一叢,
慰我相思尺素中,
看花約我同。
?
約成空,
恨無限,
訣別吞聲淚泗重,
淚如紅豆紅。
大白先生這樣寫道:“這是使我落紅豆也似的紅淚的;贈我雙紅豆的周剛直君,競於今年一月十七日上午五時,因為提倡農民合作的緣故,被賞以赤化的罪名,慘遭殺死了!我知道,周君底心是赤的,周君底血是赤的,周君贈我的紅豆,也可以算是赤的:除此以外,什麼是赤的呢?他底言論,他底文字,都載在他所出的報紙上,何嚐有什麼赤的影子呢?然而江蘇省議員勒令他赤,江陰縣知事勒令他赤,五省聯軍總司令勒令他赤,他又怎能不赤呢?於是三刀斬下,赤血橫飛。而周君便真地赤化了!咳! 記著! 周君底赤化,是江蘇省議員,江陰縣知事和五省聯軍總司令們勒令他赤化,而死了才赤的啊!
咳!這是使我如何地驚痛而悲憤嗬! 咳!周君和我,從此竟成死別了! 在我這裏,隻有他贈我的雙紅豆;隻有我贈他底《雙紅豆》,隻有他告訴我紅豆樹性狀,預約我看紅豆花的信,以及他贈我的一個紅豆莢和一組紅豆葉了! 從此他贈給我的雙紅豆,將永遠為他合我死別以後長相思的象徵了;我贈給他的《雙紅豆》,將永遠為我合他死別以後長相思的遺念了!我知道,他底心,……為農民而用的心,是紅豆一樣地赤的;他底血,……為農民而流的血,也是紅豆一樣地赤的:這大約就是江蘇省議員,江陰縣知事和五省聯軍總司命們所謂赤化吧!我看著紅豆,我有如看見他為農民而用的心;我看著紅豆,我有如看見他為農而流的血! 紅豆永存,他底心永存;紅豆永存,他底血永存;紅豆永存,我合他死別以後的相思永存!”
這也真是紅豆本相思,不為愛情故;紅豆永相思,隻為周君赤。
而劉大白和周剛直的相識,是緣於他們都曾在紅色的上海大學任過教。
而從這一段話中,也可看出劉大白對“紅色”的態度。後來有人說劉大白是白色的,是國民黨的官員,那我說孫中山還是國民黨的黨首呢。
從今天來看大白先生的詩詞功力,特別是舊體詩的功力還是相當了得的,詩人中要能新舊兼備的,實在也是屈指可數的。僅以他寫杭州有關的舊體詩來看,放在古今詩人詠西湖的詩冊中,也是極具特色的。
如夏居孤山廣化寺時作的---鑒湖不住住西湖,十五年來此山孤。今日孤山容我住,挈妻攜子傲林逋。(《白屋遺詩·西泠小草》;(1917年)
比如在《湖濱之夜》中的“夜深長抱西湖臥,不及青山福分多”;
在《雨裏過錢塘江》中的“兩岸青山相對坐,一齊看我過江來”。
而更著名的是他的寫於1928年的《樓外樓頭狂醉》---“胸中壘塊不尋常,樓外樓頭醉一場。十五年來無此態,朋筵賭酒鬱成狂。”
其女劉星子在1983年作補記時寫道---此詩作於一九二八年四月十六日,這晚作者在西湖樓外樓喝了二十八兩酒,大醉一場,歸後酒花與血花齊噴,自謂十五年來無此狂態。
看來大白對酒這一“大白之物”還是十分鍾情的,我在網上也見到過一首署劉大白名的也講酒的詩,難辨真偽,錄在此也求教各路高人——
酒德祝
我生頗好飲,而苦不能酒。
嚐聞古酒人,杯勺不離手。
大飲或一石,小飲亦一鬥。
酒人複酒人,一醉無休咎。
歲月不複逝,天地疑別有。
常留千歲名,有酒斯有壽。
問天賦酒德,於彼何獨厚?
安得解酒方,從古酒人後。
但凡是抒發個人胸襟的,用古體詩來表現,可能會顯得更得心應手一些,如寫於1920年8月8日的《立秋日病裏口占》——
西風拂拂忽相過
一縷新涼襲被窩
落葉聲低偏到耳
立秋消息病中多!
同樣是寫病的,還另有一首《辛醜立秋病中口占》——
銷盡詩魂瘦不支,怯臨風處卷簾遲。此身本自輕於葉,況是驚秋病裏時。
起還無力睡無聊,病骨支離瘦損腰。一事關心眠不穩,新秋記得是今朝。
二分秋意到梧桐,簷鐵丁冬幾度風。翡翠簾櫳人寂寞,愁魂銷入雨中聲。
以前常有人說詩人會無病呻吟,而那個階段的大白的確是有病住院著,所以姑且可稱作為有病呻吟吧。
有病呻吟,這病不僅是個人之疾,同時還是中國社會之病,所以那一時期大白也能寫出憤慨的詩,像後麵會提到的紀念李成虎的詩,也包括《賣布謠》。
其中給複旦大學所寫的校歌,也一直傳唱至今,此校歌由豐子愷先生作曲---
複旦複旦旦複旦 巍巍學府文章煥
學術獨立思想自由 政羅教網無羈絆
無羈絆前程遠 向前 向前 向前進展
複旦複旦旦複旦 日月光華同燦爛
複旦複旦旦複旦 師生一德精神貫
鞏固學校維護國家 先憂後樂交相勉
交相勉前程遠 向前 向前 向前進展
複旦複旦旦複旦 日月光華同燦爛
複旦複旦旦複旦 滬濱屹立東南冠
作育國士恢廓學風 震歐鑠美聲名滿
聲名滿前程遠 向前 向前 向前進展
複旦複旦旦複旦 日月光華同燦爛
回到詩歌。
同樣是詩歌,前麵講了劉大白舊詩上的成就,這有他的《白屋遺詩》等為證。但大白先生所處的時代是一個注定屬於新文學的時代,他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和成就,主要是因為他的新詩創作,這是勿容置疑的。比較權威的朱自清的《中國新文藝大係》(詩歌一集)的選詩標準,一是按新詩集的出版日期,二是以單篇發表的日期。如果按詩集的出版時日算,大白的《丁寧》問世於1929年,而選本中所見最早時日(即寫作日期)是1919年的6月19日,按朱自清的這個雙重標準,詩集中大白先生排行第七,算是進入了前八名,排在前麵的除胡適外,還有劉複、俞平伯、周作人、朱自清、康白情,而按詩集出版的選詩標準中,劉大白又排第九,中間又插了兩個,一個是沈尹默,一個叫左舜生。從今天的角度看,他們基本是玩票的性質。實際上,在這些名單中,真正以詩能在新文學史上站住腳的,也就康白情和劉大白,像俞平伯、周作人和朱自清,後來都以散文隨筆著稱於世,隻不過他們是以詩起步的,尤其是胡適,他的《嚐試集》等於是他文學生涯中最為閃光的開始。至於劉複和沈尹默,是玩了一下馬上掉頭了,其中劉複是中國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沈尹默為人所知的則是書法大家。當然,朱先生編此書時,大白已經病故,包括沈定一也早就不在了,所以朱自清的標準基本還是公允的。《中國新文藝大係》(詩歌一集)一共選了劉大白的14首詩,除了選自《丁寧》,還有《再造》、《秋之淚》和《郵吻》。此書(兩集)一共收了56位詩人的作品,後來名聲頗大的徐誌摩、朱湘、汪靜之、戴望舒、李金發、聞家驊(聞一多)和邵洵美等皆在內,奇怪的是郭沫若不在其中,不知何故。56位詩人中,有48位是有簡介的,其中有16位是浙江人。而具體細分,這些詩人大概又可以分為三檔,一檔是以詩揚名立萬的,一檔是早期寫過詩並成名後來在其他領域更為著名的,還有一檔就是一首詩主義,今天在圈內圈外根本不知此人的。當然,我看到的《中國新文藝大係》(詩歌一集)是1980年台灣的喜美版,它還有“詩歌二集”的,這兩本又新加了邢光祖的序言,原著的模樣也沒有見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