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讀白之六:學者和鬥士(1 / 3)

六.讀白之六:學者和鬥士

前麵我們講了詩人劉大白的創作和生活,其實詩人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學者;這也是他安身立命的主要基石。他對舊詩和新詩的見解觀點都散見於他的《白屋詩話》、《舊詩新話》和《白屋說詩》等集子中,這其中包括了對毛詩、彈詞、詩歌韻律問題的研究成果,這放在民國早期的大背景中看,已是十分難得且珍貴的,而他的《中詩外形律詳說》更是非常有深度的理論專著,隻是現在研究者甚少。

關於詩經,關於風雅頌和賦比興,讀過中文係的人可能是不陌生的。兩千年多年前的詩歌,有的現在還在引用,如關關睢鴆、在河之洲;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有的則不太好理解了,因為那畢竟還是四言詩為主的時代,現在則完全是白話時代了。但我也隻認一個理,詩這種東西,越是悠古,越是簡單,那就是男女情歌,萬變不離其宗,人類要繁衍,這是生理行為;但在文化層麵上,就要溫情脈脈的為這種生理的行為而大唱讚歌,且要將其升華,這就是人類的行為,到最後一切都是文化行為,包括睡覺吃飯等等,這個也是中外皆然的。而情歌最主要的元素就是思念,見不到要思念,見到了分別後還是思念,現在的人可用電話和短信或網絡聊天來解決思念問題,甚至可打飛的,於是便也不太有那種悠古漫長而又痛苦又美好的思念了。以前的思念要用年來算的,現在可能隻用天數和小時來計算,所以現在城市裏快捷酒店生意不錯,其中原因就是思念之後開鍾點房的多了,一兩個小時就解決生理和心理問題了。實際上古人也講春宵一刻值千金,即時間還可以用錢來計算的。是啊,因為這是一個速食時代,動不動要講保鮮的時代。至於變心啊負心啊山盟海誓啊,其實也都是思念的變奏。一男一女成天粘在一起,哪還有什麼思念呢,但隔一座山,隔一條河,隔一個時空,甚至隔一層衣服,思念便滾滾而來了,所以說思念出詩人是絕對的。

劉大白說毛詩,肯定不是前無古人,反正他說賦比興,我覺得很好懂,這可能是跟他本人是詩人是有關係的,因為這就少了很多的繞彎子。比如他說“興”,就非常好懂---“興就是起一個頭”,“就是把看到聽到嗅到嚐到碰到想到的事物借來起一個頭。這個起頭,也許合(和)下文似乎有關係,也許完全沒有關係。總之,這個借來起頭的事物,要麼是詩人實際感受到的一個事實,如一朵花,一頂帽子或一個人,要麼是曾經打動過詩人的某一個細節某一個場景。因為是實感,所以有時候有點像賦;因為曾經打動詩人的心靈,而詩人的情緒或思想,受到它的影響,所以有時候有點像比。”(注意,文中之“的”原來寫作“底”)這就讓人好懂了,就讓人理解了為什麼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前要按上個“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這跟老外的夜鶯歌唱、玫瑰開放是一回事情。因為人,尤其是古人不太好意思直接說我愛你,所以一定要繞個彎子來說,照動物世界或理工科的來分析,這一定是很無趣的;但一部文學史,就是人的感情史,感情史的核心就是情感性愛史。這也可理解我們今天的人,特別是杭州一帶的人,為什麼會說“發大興”,意思就是興致特別高,特別跟平常不一樣。

劉大白《說毛詩》的文字,收錄於他去世後出版的《白屋說詩》(1935年開明書店版),那麼寫作時間估計是二十年代的吧,《說毛詩》除了第一節說六義之外,其他都是個例的研究分析,分別是說《綠衣》、《葛生》、《雞鳴》、《卷耳和陟岵》、《關雎》、《綢繆》、《有狐》、《遵大路》、《柏舟》等。

實際上能寫《中國文學史》和《文字學概論》的詩人,一定是學有專攻的,《說毛詩》隻是其中之一。大概因為有其代表性,所以在複旦大學中文係成立75周年的紀念冊《卿雲集》上,《說毛詩》被放在了首篇。

如果《說毛詩》是大白先生單篇文章的代表作,而就其整本的專著而言,也是他自己最為看重的作品,那就是《中詩外形律詳說》(中國聯合出版公司1943年11月初版)。這是一部專門研究詩歌聲律的作品。在他早已寫好的自序中,他談到過寫這部書的初衷,他說就是因為新詩起來了,好多人攻擊新詩,認為這是不分行的散文,沒有舊詩的韻律等等,因此大白是站在維護新詩的立場上來談舊詩的形律問題的,他說“舊詩人們所爭持的,實在都有些比較細微的問題,在全部外形律中,什麼講究平仄,隻是五分之一的問題;什麼講究對仗,隻是十分之一的問題;什麼四言、五言、六言和七言之分,隻是百分之一的問題;而他們看得重要無比、不肯放鬆的什麼押韻,尤其不過是一百五十分之一的問題……”於是大約從1919年起,大白先生開始研究舊詩篇中的聲律問題,後來陸續寫成一些文章。在作者眼裏,詩歌最重要的還是內容,他曾經打過一個比方---現在拿美人來譬喻詩篇吧。凡是一個美人,第一,要有美的生命;第二,要有美的骨架;第三,要有美的肌膚;這三者是美人的要素,缺一不可的。至於第四,才輪到美的修飾。如果是一個真正的美人,有了美的生命,美的骨架,美的肌肉,赤裸裸地顯出她本身真正的美來給人家看,本來用不著什麼修飾。本身真正的美不足了,才需要抹麵塗唇燙發畫眉穿耳鑲牙束腰纏足等的修飾,去幫助她眩惑人家的眼官。所謂美的生命,就是美人的內容;美的骨架和美的肌肉,就是美人的外形;美的生命的活躍的波動,表現在美的骨架和美的肌肉上,就是美人的內容律。至於美的修飾……就是所謂外形律了。(《從舊詩到新詩》)

(插圖《中詩外形律詳說》封麵)

因此,大白先生認為---新詩對於舊詩,隻是要求解放,局部的解放或全部的解放,都是一種解放;脫不了詞曲或曲調的傳統氣息的新詩,對於舊詩也畢竟是局部地解放了。

從以上的觀點來看,劉大白研究舊詩,其著眼點還在新詩上,是為了給新詩找一個合法性,作者說“主張廢除外形律,也並不是絕對的。新詩可以完全不用外形律,但也並不絕對地禁止采用外形律;正如美人在相當的時候,顰一下子眉,捧一下子心,掠一下子雲鬢,轉一下子秋波,隻消不是過分地做作,反而斫喪她天然美的,何嚐不可呢?所以新詩人所應該反對而主張廢除的,是舊詩中很繁重很謹嚴很板滯的足以斫喪詩篇的天然美的外形律;而在相當的場合,偶然采用一點舊詩的外形律,隻消用得恰當, 也依然不失其為新詩。”

注意,文中的“斫喪”即為破壞、損傷的意思。然後詩人又很自省地解剖自己寫新詩的曆史,講自己的得失,他在《舊夢》付印自記中說:我學做新詩,是從一九一九年夏天開始的……我自己知道,我因為沉溺於舊詩詞中差不多有三十年的曆史,所以我底詩傳統的氣味太重。由舊入新的過渡時代的詩人,本來都免不了這一點;隻有周作人先生,可以算一個例外。可是別人詩裏傳統的氣味,都是漸減漸淡,以至於無的;我卻做不到這樣,差不多循環地複現著,至今不曾消滅,這也許可算得我底詩中最可指摘的一端了。

很多的時候,評論家研究的基本還是詩歌的內容,很少有對詩歌的形式(包括聲律)作研究的;即使是對古體詩詞,也是少有研究的,何況是隻有百年曆史的新詩。而在劉大白寫作《中詩外形律詳說》時,新詩的曆史才十幾年,但他的“外形律詳說”,就包含了對新詩聲律上的研究,我不敢說這是開創性的,但絕對是啟後性的。1949年之後,也曾有學者研究過新詩中的此類聲律和格律問題,但這一研究基本還是被邊緣化的,而且能在舊詩和新詩之間打通一條研究之路的,我也見之寥寥。因為這一領域的研究,注定是寂寞的,當年的“偉大領袖”也不好這一口,雖然郭沫若等體製內的當紅詩人都是寫新詩成名的,但他們不可能從規律上去研究新詩,而都以為這是天才及“反帝反封建”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