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孝狗”薩根眼下正過著碌碌無為的生活,單位不需要他上班——美其名為休假呢,老窩糧店被搗毀,日本主子魂歸地獄,剩下還有三個同夥:馮警長、神槍手中田、美聯社記者黑明威。後者去了河南采訪吃人事件未歸,前麵兩人雖然近在眼前,但也不敢隨便聯絡,因為他懷疑自己已經被盯上。包括見錢眼開的汪女郎,似乎也把他的錢看開了,老是躲著他。活色生香的生活沒了,此時的他正過著一種死氣沉沉的生活。
無聊和難堪的處境改變了他的生活方式,白天他幾乎都待在家中睡覺,晚上才出動,像個賊,在夜色的掩護下,去酒吧喝酒,找妓女睡覺。考慮到可能被跟蹤,這一陣子他去重慶飯店少了,更多的是去嘉陵江南岸的重慶國際總會。這兒是美國海軍的天地,相對要安全些。
他在酒水和女色中打發時間,一邊等待兩個他眼下急需要見的人:一個是南京宮裏派過來的新主子,另一個是因公在外的大使先生。前者欠他錢,他給日本國做了那麼多事,一大批尾款還沒有結呢;後者決定著他這輩子的名聲。薩根知道,密特先生一定恨死自己了,目前隻是迫於壓力才不敢下手,手下留情,給了他一個休假的名義暫停了他的工作。等大使回來後,他一定會舉報自己的種種醜行,讓大使來下手宰殺自己。不過,他不會束手待斃的,在他與密特的明爭暗鬥中,他似乎充滿必勝的信心,底牌就是:
陳家鵠沒有死!
他相信,隻要陳家鵠活著,對他的所有指責都將風平浪靜。所以,陳家鵠到底是不是還活著,這對他很重要。當然,他深信惠子提供的消息不會有錯的,隻是由於這件事與他的前程大事關係太大,他時不時會冒出擔心,怕陳家鵠已經死了。
今天下午晚些時候,他突然被這個念頭——陳家鵠死了——吵鬧著,牽引著,匆匆趕到天堂巷,把剛回家的惠子叫走了。他騙惠子父母說是去大使館幫他看個日文資料,出了門,他卻把惠子帶到了美國海軍的娛樂基地:國際總會。這是他第一次夜間帶惠子出來,他們一起吃了美國大牛排,喝了香檳酒,品了上好的甜點。這裏環境很好,服務細致周到,座位很舒適,隻是歌詞粗獷,有點略帶性挑逗意味的爵士樂讓惠子如坐針氈。惠子喊薩根叔叔,但這裏的氣氛卻不是家族式的,而是情人式的。所以,坐了不多久,惠子就要求走。
“急什麼,時間還早,再喝杯威士忌就走。”薩根叫來服務員,要點酒。
“不了,我不想喝酒。”惠子辭退服務員,對薩根說,“我們還是走吧,回去遲了,爸爸媽媽會掛念的。”
薩根聽惠子叫爸爸媽媽叫得很順口,笑道:“你是說東京的爸爸媽媽嗎?”
惠子不高興地白他一眼,“你開什麼玩笑,當然是我這兒的爸爸媽媽。”
薩根又笑道:“我覺得陳家鵠真有福氣,娶了你這麼好一個媳婦,對二位老人這麼孝敬。”
惠子說:“那不是應該的嘛。”
薩根一本正經地說:“是,陳先生不在家,你應該孝敬他們。”他突然變得正經是因為他要打探消息了,“噯,最近你們有聯係嗎?你親愛的陳家鵠。”
“有啊,”惠子說,“前天我還收到他的信。”
“是他親筆寫的嗎?”
“什麼意思?”
“不會是別人代寫的吧?”
“你想到哪裏去了,他幹嗎要找人代寫信?”
夠了。
夠了!
惠子的話和表情足以說明,她收到的是陳家鵠的親筆信。死人能寫信嗎?不要多慮了,陳家鵠一定還活著,密特啊密特,你鬥不過我的,你這個虛偽的鄉巴佬!這麼想著,薩根起了身,準備遂惠子的願,打道回府。在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大廳時,帶著點醉意的薩根,覺得惠子的背影、步態、穿著、胯部……比身邊的所有女人都好看。月光從山梁上投下來,灑滿了庭園,使那些青草看上去有一層濕乎乎的寒光。
兩人走出大廳後,薩根追上前想去攙住惠子的手,卻被惠子推開了。
二
同一個月亮下。
海塞斯站在走廊上,手裏捏著煙鬥,在抽煙,吐出來的煙氣,在月光的照射下是白色的,像山嵐,一團一團的,飄飄蕩蕩的,消散在月光裏。遠處,一隻貓頭鷹時不時叫一聲,聲音淒涼,像月光一樣的冷。
海塞斯抽完煙,回到辦公室,對陳家鵠說:“不早了,我要走了。這個地方確實很安靜,太安靜了。安靜好啊,天使都是愛待在安靜的地方的,希望你盡快碰到天使。”
陳家鵠幽默道:“你就是我的天使。“
“不,”海塞斯搖搖頭說,“我很清楚,你才是我的天使,我對日本文化不了解,我已經明顯感到日本密碼和日本文化的糾纏,這對你我很不利。我建議你可以先熟悉一下敵特一號線,這些電報的內容,我想和最近發生的事情應該有關係的,這對我們的破譯是個捷徑。”
陳家鵠剛才一直在翻看資料和那些電報,海塞斯順手拿起一份電報說:“你看這份電報,正好是我們端掉敵特據點兩小時後發送的,那麼我們基本上可以猜測電報的內容,應該就是彙報相關情況。”
陳家鵠笑道:“比如‘家被毀,老大遇難,損失慘重’,諸如此類。”
海塞斯點頭,“這個意思的句式至少可以羅列出10000條。”
陳家鵠沉默一會,突然長歎一口氣,什麼也沒說,走到窗前去,兀自望著外麵濃厚的夜色發起呆來。海塞斯很詫異,走過去,拍著肩膀問他:“又是歎氣又是發呆的,究竟在想什麼?總不會是又想你的太太了吧,太太要想,但最好緩一緩。”
陳家鵠冷不丁轉過身來,搖著頭淡淡地笑了笑,說:“剛才我一直看這些電報,不知怎麼的我有種預感,特一號線密碼不會太難,可能是一部迷宮密碼,主要技術手段就是替代。”
“你是說它的核心技術是國際通用的明碼?”海塞斯驚訝地望著他。
“嗯,就是在國際通用的明碼基礎上改頭換麵而已。”
“這樣的話,我們隻要破譯一份密電就行了?”
“對,一通百通,隻要破掉一份電報,整部密碼就會轟然倒塌。”
海塞斯禁不住盯著陳家鵠看,臉上表情非常的震駭而又驚奇。說實話,他從事破譯工作多年,都不敢有這樣大膽離奇的想法。要知道,日本可是世界一流的軍事強國,其密碼的發達程度也是世界數一數二的,他們往外派遣特務怎麼可能使用這麼簡單的密碼技術呢?即使世界上那些二三流國家的外派間諜,也不會使用這麼低級的密碼哦。
“你的想法太奇怪了,請你給我一個理由。”海塞斯不客氣地說。
“沒有理由,隻有直覺。”陳家鵠麵露狡黠,帶點兒不正經地說。
“我知道你有理由的,告訴我是什麼。”
陳家鵠思量一會,說:“你同胞的身份,他是報務員。”
海塞斯迫不及待地問:“這能說明什麼問題?”
陳家鵠很幹脆地說:“他身邊肯定有國際通用明碼本。”
有這個本本的地方多著呢。海塞斯認為這個理由不成立。但是陳家鵠告訴對方,日語是世上最複雜的語言之一,它起源於象形文字,又經曆重大變革,引入假名。現代的日語由四十八個假名組成,假名其實可以當字母看,世上沒有哪門語言有這麼多“字母”的,比如:古老的拉丁語和現代英語是二十六個字母,俄語是三十三個,德語是三十個,西班牙語是二十九個,意大利語本身隻有二十一個字母,加上五個外來字母也隻有二十六個。即使複雜的法語,加上十四個特殊字母也隻有三十個字母,三十六個音素。
可見,日語之複雜。
因為太複雜,“字母”多,導致它的密碼設計難度大,設計出來的密碼本一般都特別笨拙,即使最簡單的日本密碼本都有好幾大本,要用箱子來裝。陳家鵠認為,大使館人多眼雜,要藏這麼大個家夥在那裏是很不明智的,隨時都可能被人發現。這是從空間上說。從時間上說,這批日本特務可能是最早到重慶的,有點投石問路的意思,能不能安頓下來吃不準——人生地不熟,說不定一來就被搗了。
“這種情形下,一般是不敢隨身帶密碼本出來的。”陳家鵠總結說。
這兩點理由都沒有讓海塞斯信服,他反駁道:“首先,我不相信薩根敢用大使館的設備來替日本人幹活,這個風險太大了。這也就是說,我們可以肯定薩根手上有一部電台,既然有可以藏匿一部電台的地方,難道就不能藏匿一部密碼本嗎?其次,你這麼敢肯定這批特務是最近才來重慶的,他們可能早就潛伏在這兒的,戰爭還沒有開始就來了。也就是說,他們在這兒待了很久了,他們完全有時間、有條件帶一部笨重的密碼來。”
應該說,海塞斯的反駁是成立的。但是陳家鵠說的第三條理由,把海塞斯說得沉默了。陳家鵠說:“雖然薩根在替日本人做事,但他畢竟是你們美國人,一個異國分子,說難聽點不過是個討口間諜飯吃的人渣子,一個玩命之徒。密碼是一個國家核心又核心的機密,你認為日本高層會把一部密碼隨隨便便丟給一個異國分子來使用嗎?何況這個外國人的母親你也說了,還是被他們國家開除國籍的人。為什麼要開除她?肯定是做過對不起她祖國的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