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海塞斯實施的這種破譯方式,正如麵對一把丟了鑰匙的鎖開鎖,開鎖師(破譯者)根據經驗做出判斷,磨出一把把鑰匙去捅鎖眼,一把不行,又來一把,如是再三。這封電報,海塞斯憑經驗判斷,隻要磨出兩千把鑰匙去捅它,必有一把可以將它捅開。兩千把鑰匙,就是兩千句話,這些話意思基本相近,隻是字麵和句式選擇不同而已。現在海塞斯已經試過近千句話,他自信最後能將鎖捅開的“那句話”一定在剩下的一半句式中。
如果這些電文確實是設了密的,這也是脫密的常規方式,海塞斯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已經路走一半,說明他很擅長這種方式,決非等閑之輩。但是,陳家鵠懷疑這些電文是未經加密的,不過是國際明碼的巧妙翻新而已。照此思路來破譯這些電文,等於是鑰匙在手,隻是鎖眼被巧妙地掩蓋了。就是說,陳家鵠幹的事是在找鎖眼(海塞斯則是配鑰匙),當然是比較容易的。海塞斯認為這種可能性非常小,現在陳家鵠承認沒有找到鎖眼,也證實了他的預判。
接下來的日子裏,海塞斯建議陳家鵠照他的思路走,他把自己已經排除的近千句報廢的話提供出來,希望陳家鵠與他協同作戰,一起來組織、揣摩剩下的那些話。陳家鵠跟著幹了兩天,總覺得提不起勁,他腦海裏老是浮現那個熟悉的影子,趕都趕不走。兩天下來,他揣摩出來的話不到一百句,連海塞斯的一半都不到。
自然,這些話都是廢話,都不是那把能開鎖的“鑰匙”,它們的意義隻是把那把鑰匙鎖定在後麵的猜想中。
四
轉眼到第四天。
這天早上,海塞斯吃完早飯從食堂出來,正好撞上剛來上班的所長。這兩天陸從駿晚上沒有在單位睡,他慫恿家屬做了人工引產手術(工作壓力太大,不敢生下來),理當回家盡職。兩天不見,陸從駿怪想念陳家鵠的,當即約上教授要去看他。途中,陸從駿被老孫喊住,去辦公室處理了一些事,真正出發時已九點多鍾,日上三竿了。快接近陳家鵠住的小院,陸從駿和教授都不約而同地仰起頭來去看陳家鵠的窗戶。陽光照在陳家鵠宿舍的窗玻璃上,熠熠生輝,可厚實的窗簾還緊緊地拉著。
海塞斯不由得笑道:“這小子,該不是幹了個通宵吧?”
陸所長說:“年輕人,勁頭足,精氣旺,連幹幾個通宵沒問題的。”隨後問海塞斯,估計什麼時候可以出成果。海塞斯捋著他濃密黑亮的胡子想了想,笑吟吟地說:“如果運氣好的話,可能在一周內吧。”
陸從駿聽了不大高興,拉下臉半真半假地說:“別給我把寶押在運氣上,一周之內你們必須給我出結果,你該知道,我把孩子都處理掉了,非常時期,你們要給我爭氣,可別讓我幹蝕本的事。”
兩人說著上了二樓。可推開陳家鵠宿舍,空空的,床上隻有一床被子,沒有人影。
便想一定在上班。
便去他的辦公室。
推開辦公室,兩人呆住了,陳家鵠根本沒在幹活,而是誇張地趴在桌子上睡得噴噴香,有聲有色,睡得死死的,對兩人的闖入毫無反應。海塞斯走過去,拍拍桌子,叫醒他,說:“可憐的人,你怎麼在跟桌子親熱呢。”陳家鵠醒來,揉著眼睛,打著長長的哈欠,一邊含糊不清地問:“幾點了?”陸所長有些不悅,揶揄道:“難怪你在培訓中心的時候老在課堂上睡覺,原來你有這怪癖,放著好好的床不睡,硬要睡桌子。”陳家鵠一臉倦容,咕噥道:“睡桌子有什麼不好?”說著拿眼睛去瞟旁邊的一堆草稿紙,朝著陸所長神秘一笑,“你要是知道我睡桌子睡出什麼結果來,恐怕你以後巴不得我天天都睡桌子嘍。”
陸所長一時沒反應過來。
海塞斯聽了,一個驚喜,瞪著眼問他:“怎麼?你找到那句話了?”
陳家鵠把那堆草稿紙往他麵前一推,“何止一句話,我把它的老窩端了。”
原來,幾天來那個熟悉的影子一直折磨著他,昨天晚上他又轉回到自己的老路上去琢磨,一夜窮追猛打,竟然把那“影子”逮住了!就是說,特一號線的密碼正如陳家鵠當初猜測的一樣,確實是國際明碼的翻新,隻是翻新的方式沒像他猜的這麼簡單。事實上,該密碼在翻新的過程中不但采用了替代技術(這是陳家鵠猜的),同時還加入了移位技術。
和替代術一樣,移位術在密碼發展史上也是最初級的技術,原理很簡單,就是調換排列次序。本質上說,移位也是替代,比如把A、B次序轉換一下後,也可以理解為B替代了A。不同的是,移位發生的替代必然是有規律可循的,比如特一號線密碼采用的移位術是“奇偶對移”,即A、B對移,C、D對移,後麵依次類推,直至Y、Z。而替代是沒有規律的,它可以完全按照設密者的需要任意指定,比如A是Z,也可以指B為Z,就看設密者是怎麼設定的。
特一號線采用的是替代加移位的雙重技術,所以第一次陳家鵠單純的替代是見不到結果的(出來的結果要麼是亂碼,要麼就是怪字,詞不達意,連不成一句話)。昨天夜裏,陳家鵠突發靈感,想到移位術,在已有的經過替代的基礎上又試著進行了移位,結果試到第九輪時,奇跡發生了,出現了下麵這一句意思連貫的話:
全體暫時按兵不動,等待來人接應
毫無疑問,這回一定沒錯了,因為早有預判,該電文的內容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這些天,陳家鵠和海塞斯正按這個意思在湊話呢。有趣的是,陳家鵠之前排測的近百句話中,有一句話其實已經很接近它:
切記全體按兵不動,等待來人接應
僅兩字之差。
然而,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別說兩個字沒對上,隻要一個字對不上,一切都是零。黑洞。白紙無言,天書無言,沒有誰會告訴你,黑洞有多深、多寬、多高。
海塞斯發覺真相後,激動得上前一把將陳家鵠抱住,緊緊地抱住,一邊欣喜難當地用英文大喊大叫:
“Godworks!Godworks!(上帝的安排)”
“你在說什麼?”陸所長茫然得很。
“成了,成了!”海塞斯丟下陳家鵠,轉身去握陸所長的手,像個小孩子似的忘情地歡呼,“我的弟子太偉大啦!你又要立功啦!”
陸所長愣愣地看著一旁的陳家鵠,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因為剛才海塞斯還在說,如果運氣好的話有可能在一周內破解敵特一號線密碼,而現在僅僅才過去幾分鍾,幾分鍾啊!一激動,陸所長也上前抱住了陳家鵠。
也許是太困了,陳家鵠不像他們那樣興奮,他從兩人的擁抱中掙脫出來,平靜地對海塞斯說:“還是先忙正事吧,我隻譯出了一份密電,其他的就按著我弄出來的公式叫人去譯吧,我才睡了三刻鍾,太困了,我還要睡覺呢。”
海塞斯連忙說:“對對,這是分析科老劉他們的活了,不用你辛苦。”回頭對陸所長說,“你不是要找出薩根是間諜的證據嗎,把它們全都譯出來,證據就有了。”陸所長想說什麼,被海塞斯一把拉著往外走了,還輕輕地幫陳家鵠關上了門。
五
分析科劉科長領命,當即組織全體分析師,按陳家鵠提供的公式,對先前截獲的所有敵特一號線的密電進行破譯。不到一小時,所有密電均在劫難逃地原形畢露:
承蒙偉大的帝國空軍精準打擊,黑室現已從地球上消失,料陳家鵠亦難逃死劫……
經本地晚報資訊證實,著名數學家陳家鵠必死無疑。另請從速安排少老大返滬……
剛獲悉,據點被搗毀,少老大等四人悉數盡忠,事發緣故正在調查中,外圍暫無恙。請保持二十四小時聯絡……
今上司找我談話,足見我身份已被其懷疑,恐有麻煩,電台必須盡快轉移,善後必須盡快辦理,請速派人來……
看著一份又一份密電相繼告破,海塞斯喜不自禁,“這就是一個破譯師最幸福的時刻,看著他們譯出一份份電報,就像看見鈔票在一張張印出來。”陸所長不甘落後,喜形於色地跟他比喜,“我比你還幸福呢,就像看見薩根的罪證被一樣樣地立出來。”海塞斯不滿地嚷道:“什麼叫‘就像’,事實就是如此嘛。”說著抓起那些譯文舉到陸所長眼前,“你看,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告訴我們,他就是在替日本人幹活。”陸所長笑道:“是是是,我表達有誤,行了吧?”隨後,接過那些譯文在手裏掂了掂,對著窗外長舒一口氣,搖頭晃腦地說,“這下好了,密特先生,等你看了這些,你還敢怠慢我們的杜先生嗎?”
仿佛密特先生就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