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惠子,別那麼費勁了,你寫得再多、再深情、再感天動地都將等於竹籃打水一場空。這封信的內容注定陳家鵠是看不到的,什麼信都可以放過去,這封信絕對不行。
這是一劑毒藥!
陸所長隻掃了一眼,就將它撕了個粉碎。
這是所長第一次撕惠子的信,讓一旁的老孫覺得異常,“她說什麼了?”
陸所長沒好氣地說:“她說你要趕緊下手,有新情況了。”讓老孫聽了一臉茫然。“她懷孕了!”陸所長把撕毀的信扔到腳下的紙簍裏,抬起頭,目光犀利地盯著老孫,“你覺得這孩子能出世嗎?”
“不能。”老孫已經明白陸所長的想法,堅決地說。
陸所長斷然說:“這孩子一旦出世,陳家鵠就永遠是鬼子的女婿了,孩子會像樹脂一樣把他們粘連在一起,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還能不明白嗎?“明白就好,快去處理。”陸所長站起來,麵色陰沉地對老孫說,“要知道,這是一個魔鬼炸彈,定了時的,時間會讓它越來越大,大到瓜熟蒂落時你就完蛋了,收拾不了了,還是趁早處理吧。”
六
中國有句老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家鴻曾有一兒一女,哪知道從南京到重慶的逃難路上,一對金童玉女,還有他們的媽,都被敵機炸死了。家鴻本人也受了傷,成了獨眼龍,半個殘廢人。轉眼事過境遷快一年,母親曾多次明的暗的想給他張羅一場新婚姻,但家鴻似乎被悲痛擊垮了,整日沉浸在不能自拔的悲痛中,碌碌無為,心如死灰,對母親的期望不聞不顧。他的心死了,隻留下了一顆複仇的種子,一顆被仇恨輾碎的心,不論在電影上還是報紙上,隻要看見日本人他就會氣得咬牙切齒。想到家裏有一個日本人,他就不想回家。回到家裏,就老躲在樓上,盡量回避與惠子碰麵。碰了麵,他總是有種衝動,想破口罵人,想踩她的影子。過分的悲痛讓他失卻了基本理智和正常生活的信念,他對老孫憑空編織著惠子一個個罪狀,心裏充滿隱秘的期待。不用說,現在的他,更樂於為這個家庭趕走一個女人,而不是再迎接一個。
家鴻的這個樣子,其實是放大了兩位老人對惠子“現狀”的欣賞和愛戴,他們是那麼想她盡快生個寶寶,以續他們陳家的香火。所以,惠子懷孕的消息不僅成了這個家庭裏的頭等喜事,保胎也成了他們的頭等大事。
這天惠子下班回來,見母親正在庭院裏托著一個笸籮在揀米中的石子和稗穀子,就丟下拎包,跑上來蹲在母親身邊準備幫忙。陳母趕緊將她拉起來,不無憐愛地埋怨她,說她現在是有身孕的人了,怎麼能這樣蹲著。惠子甜蜜地笑著,說沒事。陳母嗔怪道:“等有事了還來得及?快坐下吧,好生休息著。以後啊,燒飯買菜你就別管了,我管得過來。”惠子說她沒那麼嬌氣。陳母說:“你不嬌氣孩子嬌氣,媽是過來人,知道厲害,前四個月的身孕最難養,一定要多注意,這可是咱們陳家現在唯一的骨肉哦。你沒看這兩天老頭子高興的樣子,從來不上街買菜的,現在也提著菜籃子陪我去買菜,我心裏呢也像喝了蜜一樣,甜著呢。跟家鵠寫信了吧?”
惠子點頭,說:“寫了。”
陳母望著惠子,美美地笑著,“他看了信後,還不知道會高興成了什麼樣子呢。快三十的人了,也該當爹了。下午老頭子還在跟我說,怕你上班累著,幹脆不要去上班了。”惠子說沒必要,她上班很輕鬆的,就在辦公室裏坐著,沒什麼事。陳母疑惑地盯著她,問:“薩根先生真的沒事了?那老板還會像以前一樣對你好嗎?”
惠子笑道:“媽你放心,老板對我和薩根叔叔都好著呢。”
坐在屋簷下看報的陳父已將她們的話都聽進了耳裏,這時止不住走過來,高興地說:“沒事就好,你們好著,大家都好著,我們也就放心了。這個家鴻啊也不知從哪裏聽來那些鬼頭鬼腦的東西,害得我們都瞎擔心了一陣。不過現在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有些謠言亂傳也正常。”說完又坐回到屋簷下,戴上老花眼鏡,看起了當天的報紙。
連日來薩根有事沒事總往外麵跑,重慶飯店,國際總會,戲院,電影院,大街小巷,走家串戶,所到之處,全是一副大搖大擺、四方招搖的模樣,不是跟這人招手,就跟那人點頭,如同全重慶的人都是他家祖上的。
這就是薩根的老奸巨猾了,你們不是懷疑我是間諜嗎,在重慶有同夥嗎?他便有意跟些莫名其妙的人嘻嘻哈哈、打情罵俏、攪渾水,讓人摸不著頭腦。相對之下,重慶飯店他還是來得最多,咖啡館、酒吧、前台、車行,七轉八轉,轉到最後,總是免不了要去見見惠子。
他頻繁出入惠子辦公室,自有他的用意和目的。
這天,薩根在酒吧跟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姐調笑一陣後,又徑直上了樓,去了惠子的辦公室。惠子見他最近老是來找她,還嬉皮笑臉的,有些煩,便直通通地問他怎麼又來了。薩根卻毫不介意地聳聳肩,說:“想你唄,就來了。”惠子調侃道:“想我是假,想這樓裏的某一個女人才是真的。”薩根哈哈大笑,徑自坐到惠子對麵,故作神秘的樣子,說:“你無法獲知我內心真的在想誰,但我卻知道你在想誰。
“誰?”
“陳家鵠。”
“這人人都知道,有什麼奇怪的。”
“是不奇怪,可換個角度看又太奇怪了。”
惠子挑著彎彎的細眉,狐疑地望著他。薩根見她上鉤了,笑了笑,直言不諱地說:“你們倆同在一城,日夜相思且不說,現在陳家鵠出了這麼大的事,單位都沒了,被炸成了廢墟,你卻隻能聞其音而不見其人,就算是落草為寇嘛,也不至於搞得這麼神秘,這還不奇怪嗎?“
惠子頓即沉默下來,臉上的表情變得非常複雜。薩根見他的話觸動了惠子那根最敏感的神經,便進一步往他所要抵達的彼岸潛行,說:“我不相信你最近沒有見過陳家鵠,你們一定見過麵,隻是不能對外公開而已。當然,這些我能理解的,惠子,要知道你叔叔是見過世麵的人。”
“你理解什麼,”惠子搶白道,“我真的沒見過他,就通過一個電話。”
“哦,對了。”薩根一拍額頭,像發現什麼秘密,“我竟忘了,你們既然通過電話,告訴我他的電話號碼,我就一定能幫你打聽到他的新地址。”
“我也不知道他電話號碼,是他打過來的。”
“嗯,確實搞得很神秘,那你們最近還通信嗎?”
“信通的。”
“地址呢,變了吧?”
“沒變,還是那個信箱。不過……”
“不過什麼?”
惠子便如實回答,最近她已有好幾天沒收到陳家鵠的信了。薩根嘿嘿笑了起來,“既然沒收到信又怎麼會知道地址沒變呢?”惠子噘著嘴說:“我是說最近這幾天,不是從來沒有,我們通電話後他給我來過信的。”隨後便瞪著薩根,滿臉疑惑地問他,“你老是打聽家鵠的事幹嗎?”
小意思,難不倒我的,薩根嬉皮笑臉地說:“我的惠子,這要問你啊,你開口閉口都是家鵠家鵠的,我這不是投你所好,跟你找話說嘛。”
惠子白他一眼,心裏滿是歡喜。薩根接著說:“我這也是關心你,我怕你一個人在這兒,無親無故,連說話的人都沒有,所以就想跟你多說說話。”惠子白他一眼說,關心她的人多著哪。薩根明知道她說的關心她的人是陳家人,卻故意偷換概念,瞪著雙眼驚奇地說:“怎麼,有很多人在追求你?這也難怪,我們惠子這麼漂亮,到哪裏都免不了被人追求的,更何況是在這個國際大飯店。據說這裏的人都好色得很哪,你可要多加小心哪。”
“你說什麼,沒有的事。”惠子嗔怪地看著他,臉上紅暈微起,看上去好似一朵嬌羞的玫瑰。薩根卻直捅捅地盯著她,“我說的可是真話哦。”惠子不滿地嘟囔道:“還真話呢,鬼話!”說著,有意支開話題,“哎,你最近好像很閑似的,以前也沒見你這麼整天在外麵轉悠啊。”
薩根哈哈大笑,爽朗地說:“不是有人傳說我是日本間諜嗎?我就是要有意多出來走走,辟辟謠。你想,我要是像他們說的還能這樣到處晃悠嗎?”惠子不覺噗嗤一聲笑了起來,說:“你這人,就是鬼心思多。”薩根笑吟吟地望著她,沒有說話。其實他心裏是有話的,他想說:我要是不多幾個心眼,我還能在這兵荒馬亂的世界裏混下去嗎?說不定腦袋早就搬家了!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啊。
七
其實陳家鵠最近不給惠子寫信是有意的,他破譯了特一號線密碼,應該獎賞他回一趟家。他想,反正很快要回去,便有意不寫信,想惠子按時收不到信一定會覺得異常,多一份忐忑和掛念,然後有一天他卻突然站在她麵前,那效果一定很刺激人哦。陳家鵠就是這樣,喜歡在平常的生活中製造一些樂趣,他和惠子第一次相約去京都旅行,在賭館麵前那次賭錢就是這樣,把惠子嚇壞了,當然結果是樂壞了。
一天。
兩天。
三天。
回家的“獎品”遲遲沒有兌現,陳家鵠等得心焦氣躁,這天晚上,終於忍不住給海塞斯打去電話,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海塞斯在電話上說:“你等著,我馬上過來,跟你麵談。”
陳家鵠一聽這口氣,知道情況不妙。海塞斯來了,帶來的果然是壞消息:陸所長不同意。如果麵對的是陸所長,陳家鵠的牛脾氣一定會冒出火星子,但對海塞斯他還是有忌諱的,沒有發火,隻是發了一通牢騷,且主要針對陸所長。在他看來,事情肯定壞在陸所長頭上。
海塞斯告訴他:“這事你也不要怪陸所長,他是想給你機會的,專門為此去找過杜先生,是杜先生沒同意。這種事隻有杜先生恩準才行。”
“他也管得夠寬的,就這麼一點屁大的事都要管。”陳家鵠沒好氣地說。
“你別急,還有機會。”海塞斯安慰他,“剛剛我接到通知,明天晚上杜先生要請我們吃飯,到時我再為你爭取一下吧。放心,我一定要爭取的,否則我就愧對你啦。”
杜先生怎麼會突然想請他們吃飯?
事情是這樣的,陸所長覺得既然海塞斯有言在先,最好還是兌現為好,於是下午他去找杜先生彙報此事,希望杜先生恩準。杜先生不同意,他不甘心,替陳家鵠說好話,說得文縐縐的——就是為了衝淡說好話的嫌疑。陸所長說:“都說騏驥一躍不過十步,他下山沒幾天就如此這般的一個飛躍,怕是有百步吧,所以教授說他是匹千裏馬,實不謬矣。不過,可惜他這個功勞隻能記在海塞斯頭上。”
“為什麼?”
“他名不正言不順啊。”陸所長說。
杜先生聽了連連搖頭,歎息起來,但似乎是受了陸所長的文言感染,話也是說得半文半白的。“是啊,如果他那日本女婿的尾巴不除,怕是要‘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裏稱也’。你要立刻想辦法,不要讓一匹千裏馬被一隻害群之馬給拖死了,埋汰了。”陸所長知道杜先生在說惠子,告訴杜先生,已經給老孫安排下去了,讓首座放心即是。
大人物是容易心血來潮的,臨別之際陸杜先生突發奇想,說:“你這回去不免要被教授責難,他答應人家的事你成全不了他,一定會怪你沒本事。這樣吧,明天我在渝字樓請他們吃頓飯如何?”
陸所長臉上笑出一朵花,“這當然是最好的。”
杜先生說:“那你就去安排吧,明天晚上,我正好沒事,好好犒勞犒勞他們吧,也算是個彌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