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如果說重慶飯店是個妖豔風騷、放蕩不羈的洋女人的話,渝字樓則是一個寧靜端莊、溫婉典雅的東方閨秀,兩者在建築、裝飾、擺設甚至是氣味上,都是截然不同的。重慶飯店豪華奢靡,張揚喧嘩,充滿著強烈的異域情調和肉欲氣息,就連空氣裏都彌漫著外麵人刺鼻的香水味和濃重的體臭。渝字樓則不同,它是一座傳統的“走馬轉角樓”式的中國建築,主體為青磚白縫,多有附體,前庭後院、假山、曲徑、回廊、花窗、屏風、盆景、字畫,應有盡有,古樸又不失雅致,含蓄而又不失富貴,就連流動的空氣也是清新爽快的,從每一扇洞開的雕花窗戶裏徐徐吹入,帶著一種幽幽的花香和一種淡淡的茶水清氣,滿樓飄蕩。
所以,重慶人把去重慶飯店吃飯說成“開洋葷”,把去渝字樓吃飯說成“吃家味”。所謂家味,就是家常之味,居家之味,家裏之味,足見重慶人對渝字樓的喜愛。
誰能想得到,這一切不過是偽裝而已。
今晚,渝字樓雖然一切如常,燈紅酒綠,高朋滿座,但也有不同之處,就是二樓餐廳,全被陸所長提前包下了,就連一些無關的服務員也被保鏢提前驅之一空,長長的走道裏靜悄悄的,隻有餐廳經理薑姐親自帶著兩三個儀態端莊的服務員,穿梭往來。
其實,隻有一個包間有客人。包間的名字取得有意思,叫“錦上花”,想必是從“錦上添花”這個成語變來的,去掉一個“添”字,渾然天成,別有一番韻味。
赴宴的人已到齊,有陸所長、海塞斯和助手郭小東,另有偵聽處楊處長和保安處長老孫,他們圍桌而坐,小心翼翼地談笑著。小心翼翼是因為杜先生隨時可能到來。
怎麼不見陳家鵠?
陳家鵠被臨時放了鴿子!怎麼回事?是杜先生的秘書的主意。秘書嘛,首長的管家,精神形象的保鏢,他得知主人設宴款待的名單中有陳家鵠後,深感不妥。陳家鵠工作都要私藏,又怎能宴請他?請了豈不是讓誰都知道他已經進了黑室工作?這樣的事,用坊間的話說,就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沒事找事。從一定意義上說,這次宴請是保不了密的,終將一傳十、十傳百,傳得暗流湧動,四方皆知。
言之有理,隻好讓陳家鵠受屈了。
樓板上響起一陣雜遝的腳步聲。不一會,杜先生在穿著新派,又豔而不俗的薑姐的導引下,帶風夾香地進了包間。與大家一一握手後,杜先生提議讓海塞斯坐主賓位置:
“教授先生才是今天的主賓,紅花,我們都是綠葉。”
海塞斯不從,執意要杜先生坐,其他人也眾聲喧嘩,一起幫腔,杜先生才說一句:“恭敬不如從命。”在主賓席位上坐了下來,一邊吩咐薑姐,“記著,我是坐錯了位子的,等一下斟酒上菜可不要再錯上加錯了,要從教授開始,以此為序轉圈,我壓軸,不得亂來。”
薑姐自是應允,開了酒瓶,跟大家斟酒,可還是從杜先生開始。杜先生捂住杯子斥道:“你膽子好大,我申明的餘音還在耳際繚繞就敢違抗?照我說的,先教授,然後依次過來,我最後。今天的主人是他們,我和陸所長都是來鼓掌喝彩的,豈能喧賓奪主?”
薑姐笑笑,便先從海塞斯開始斟起了酒。罷了,杜先生示意薑姐和服務小姐退下,然後端起酒杯,站起來致祝酒詞:“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是我今年以來最高興的日子,因為我把上一個高興的日子也加到今天了。這些高興呢,都是我們尊敬的教授先生和各位精誠合作的結果,是你們給我的錦上添花,所以這杯酒我就先敬大家了。”
大家紛紛舉起杯,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氣氛漸漸熱烈起來,紅光滿麵的海塞斯不僅放開了手腳,也放開了心情,舉著杯子敬杜先生,大聲說這杯酒他是代人敬他的。杜先生也端起了酒杯,問他代誰,海塞斯嘿嘿地笑,說:“這個人嘛,本該坐在我身邊的……”陸所長預感到他要提陳家鵠,急忙跟他使眼色。杜先生也明白他後麵要說什麼,趕忙插話堵他的嘴,“那一定是您的夫人了。來,陸所長,這杯酒你也要陪,這是教授代表他尊貴的夫人敬我們的。要知道,你生產的那個皮革上麵啊,還流著我們教授夫人的汗水呢。”
“對,對。”陸所長笑著站起來,舉杯對海塞斯說,“有道是,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個好女人,這杯酒我就敬貴夫人,我們雖然不曾謀麵,但心早已相通,導線就是你啊教授,來,這杯酒你必須幹掉。”
海塞斯卻不買他們的賬,或是已有了幾分醉意,或是有什麼不快堵在心頭,揮著手打斷陸所長,搶白道:“你別發表什麼高見,什麼女人?我背後沒女人,我的女人就是密碼!你說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個好女人,其實每一個成功的破譯家背後都少一個女人,因為沒有哪個女人願意嫁給一個破譯家。搞破譯的人都是沒有犯罪的犯人,終日枯守在黑屋子裏麵壁苦思,有音無影,哪個女人能夠忍受這樣的男人,天天獨守空房,在無盡的期待和空想中耗散上帝賦予的全部感情和欲望?而在這兒,即使有這麼一個女人,陸所長也會讓她消失的。”
這自是在說鍾女士。
鍾女士在那個不幸的夜晚後(被陸所長撞見她與海塞斯共度良宵),以閃電的速度與她的詩集一起消失無影,海塞斯至今也不知她身在何處。每每問及,陸所長總是堂皇地說:前線需要她,她在槍林彈雨中接受至高無上的洗禮。
杜先生並不知曉此事,以為他在訴苦,順著他的話點著頭,感歎道:“你這麼說來讓我感到很慚愧啊,您本來與這場戰爭毫無關聯,我也知道,您其實已經金盆洗手退隱江湖,在過平民百姓的生活,但為了幫助中國人民打贏這場戰爭,您毅然接受了委員長的邀請,放棄了舒適安逸的日子,投身我們這個硝煙彌漫的土地上來,此精神可敬可嘉。來,這杯酒我們大家一起敬您!”
大家紛紛端起杯子,齊敬海塞斯。海塞斯想說的話沒能說出來,被人堵回去了,心中甚是不快,便仰起脖子將整杯的酒全都倒進了肚子,然後悶悶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適時,薑姐帶著服務小姐端菜進來。杜先生靈機一動,拉住她,要她給海塞斯敬酒,還說海塞斯是個大教授、大科學家,他來幫助中國研究製造世界一流的皮革,讓前線將士有皮衣皮鞋可穿,戰馬有好鞍可配,“你是不是應該代表前線將士敬教授一杯啊?”
薑姐欣然從命,先給海塞斯倒酒,又給自己倒上,並率先舉起杯,一番好話後仰脖子一飲而盡,笑吟吟地盯著海塞斯,敦促他喝。海塞斯還是第一次見到薑姐,剛才第一次目睹便眼睛一亮,暗自驚異,被她的美貌所折服,但礙於眾人顏麵,僅限心旌搖曳而已。現在酒過三巡,膽量隨著酒量倍增,目光不覺地順著她的手臂滑到她的臉上,又從臉上滑下來,滑到了她飽滿的胸上,豐腴的臀部,旁若無人。
秀色可餐啊,海塞斯心中的不快轉眼間煙消雲散。仿佛枯木逢春,仿佛久旱遇甘霖,他紅彤彤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他端起酒杯放到唇邊,卻並不馬上喝,而是沿著酒杯的邊緣,定定地去看薑姐。薑姐笑吟吟的臉上已然飛紅,正凝目注視著他,那晶亮的雙眸,汪著一片瀲灩的深水,像要把人淹死。海塞斯心裏禁不住地一顫,愉快的電流通遍全身,他豪爽地張嘴傾杯,一飲而盡。
大家鼓掌,一齊叫好。
酒是男人的家夥,卻有點女人的脾氣,開始接觸往往有點半遮半掩,要諄諄誘導才能往前走。走到一定深度——肌膚相親後,她開始追著你,找著理由要你往前走。
喝!
又喝!
海塞斯越戰越勇,從開始要勸才喝,到後來頻頻出擊,越喝越多。
判斷人酒量大小有兩個特征,一是喝了酒臉紅脖子粗,二是喝了酒尿頻如廁快。一桌子人,最早如廁的人是杜先生,居後是海塞斯。廁所在走廊盡頭,很派頭的,地麵是德國進口的瓷磚,盥洗間明亮寬敞,女室有抽水馬桶,男室有陶瓷的小便鬥。海塞斯撒完尿出來,看見薑姐立在盥洗台前,麵帶笑容,率先替他旋開水龍頭:
“請。”
海塞斯洗完手,轉過身,看見薑姐上捏著熱騰騰的毛巾,笑容依舊,殷勤依舊。
“請。”
麵若桃花的薑姐口含春風、無限嬌柔地為海塞斯遞上熱毛巾的時候,後者並沒有去接毛巾,而是突然抓住了薑姐的手。薑姐雖然麵露驚訝,倍感意外,略有驚惶,卻沒有把手抽出來,而是怔怔地看他一眼,埋下了頭。
海塞斯無疑受到了鼓勵,猛地一把將她攬入懷裏,拉到一邊,抵著牆角瘋狂地親吻。薑姐雖然心懷鬼胎,但在這種地方這麼快近身還是準備不足,她驚慌地躲閃了兩下,隨後就像水一樣化掉了,軟掉了,讓他叼住自己的舌尖,如饑似渴地吮吸起來。
試想,如果此時鍾女士尚未離開海塞斯身邊,隔三岔五泄他一次火,他會這麼放肆地去碰薑姐嗎?他是饑了,餓了,酒又壯了他色膽。再想一下,薑姐是什麼人,如果說這也叫愛情的話,那麼這場愛情將是黑室的致命炸藥,它將不可避免地毀掉黑室半壁江山……
二
杜先生並沒有忘記陳家鵠。
杜先生知書達理,諳熟人情世故,他深知“治大國如烹小鮮”的道理,對屬下一向遵循著四條小理:一打,二哄,三拉,四捧。有了這幾條,任你是個桀驁不馴的將才,還是唯唯諾諾的庸人,都會忠誠於他,像孩子一樣乖乖地聽話,像軍人般規規矩矩地服從命令。
所以,渝字樓的慶功宴一結束,他便帶著陸所長、海塞斯和他的秘書,驅車來到五號院附院,親自來看陳家鵠。剛才沒讓陳家鵠去赴宴,可謂“打”,現在又親自上門看望,慰問,就是“哄”和“拉”了。這是保得了密的,來了如同沒來,不會有不良後果的。
陳家鵠拉開門,見是這四人,倍感驚訝。陸所長怕杜先生記不住他,趕忙上前介紹,卻被杜先生一擺手打斷,“陳家鵠嘛,我認識的,中央大學陳教授的兒子,為了動員他加入我黑室,我還去過他家裏的。我親自去請過的人有幾個,怎麼可能忘記?”說著,走到他麵前,像個慈祥的父親,又像個和善的長者,頗有風度地將他細細端詳一番,回頭對陸所長和海塞斯笑道:“嗯,瘦了,瘦了,工作太辛苦了吧。有的人也辛苦,但出不了成果,你是個幸運的人,劍一出鞘就威震四方,了不得啊,了不得啊。不瞞你說,你跟別人不一樣,本事都刻在臉上,我從看第一眼起就知道,你會有今天的!”
陳家鵠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看來,我父母一點也沒有在我臉上加密。”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海塞斯見杜先生如此誇讚他的徒弟,甚是高興,加上酒勁尚存,不乏招搖地當著杜先生誇耀起陳家鵠來,“破譯密碼的人我見得多,但讓我佩服的人隻有一個,是誰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說得陳家鵠更不好意思,謙遜地表示,他不過是海塞斯的學生而已。
海塞斯聽了大喜過望,連說不敢當,然後摸出一枚青天白日的大勳章,遞給陳家鵠,說:“這是杜先生剛剛在飯桌上授予我的,我想我不過是代領而已,現物歸原主。我再次申明,特一號線的密碼能這麼快告破,功勞隻屬於一個人,是你,不是我。你收下,別客氣,我相信我的能力,下一次就是我的啦,運氣不會隻屬於你一個人的。”
陳家鵠哪裏肯收,兩人當著大家麵推來拒去。杜先生看了,嗬嗬笑著,一邊道:“看你們,爭什麼,每人都有一份。”秘書會意,隨即從隨身攜帶的提包裏摸出一枚勳章,雙手呈奉。杜先生接過勳章,走上前,對陳家鵠說道:“你這個腦瓜子靈光得很,可能早已經猜到我包裏還有一枚吧。對了,這才是你的。”說著,親自給陳家鵠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