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興奮,都鼓掌。
海塞斯顯然沒想到杜先生會有如此安排,再說酒勁上來了,舉止不免有些不得體。他激動地衝上前去,緊握住杜先生的手,連聲誇讚他,誇得杜先生啊喲啊喲的叫。因為他一邊嘴上說著,一邊手上還在使力,手越握越緊,把人家都捏痛了。
哈哈,醉了,醉了。
哈哈,高興,高興。
說過,笑過,鬧過,杜先生率先找位置坐下。大家知道杜先生有話要說,紛紛拖過椅子,圍著他坐下來,洗耳恭聽。杜先生環視一下大家,以他慣有的高屋建瓴的首長氣度,首先闡明了第一層意思:戰爭的形勢不容樂觀,前線戰士雖然勇氣可嘉,但終歸是技不如人——武器太落後了,再加上高層魚龍混雜,主和的聲音一直無恥地叫囂著,也極大地損傷了軍隊的士氣,影響了戰鬥力。現在所有政府機構都遷到重慶,等於是向前線將士宣告,武漢失守了,中國半壁江山已落入敵人手中。
說得大家都神色黯然,一片凜肅之氣。
接著,杜先生又說了第二層意思:既然重慶作了陪都,這裏的防務,這裏的安全,這裏的秩序,就變得非常重要。但事實上,這裏的安全令人擔憂,地上有漢奸、特務,天上經常有鬼子的飛機。數據最能說明問題:近半年來,鬼子先後有13個批次、總共37架飛機越過天塹,出現在重慶上空。當然,多半是來偵察的,真正實施轟炸隻有三次。
“第三次,你們都知道,是薩根的‘傑作’,換言之,就是專門針對我黑室的。那麼第一次是針對誰的?委員長!那天委員長正好在重慶視察工作,敵人專門來轟炸,就是炸給委員長看的,威脅你,意思就是你別戰了,你退到哪裏都安全不了的。”
說著,杜先生將話鋒一轉,開始進入正題,“這說明什麼?說明重慶的安全大有問題!委員長秘密來重慶,敵人知道;敵機想來轟炸,我們不知道,空軍攔不住,高炮打不下。這怎麼行呢?所以,下一步工作的重心要轉移,重點不是破譯前線軍事密碼,而是重慶的特務密碼。要把鬼子設在重慶的特務網撕破,一網打盡!”
他頓了頓,接著說:“為什麼我今天設宴款待你們,要給你們發勳章?因為你們解了我燃眉之急,是雪中送炭,雨中送傘,我高興啊。你們了不起,你們掘到了第一桶金,破譯了特一號線密碼。萬事開頭難,有了一就會有二,我對你們是充滿信心的。”
陸所長趁杜先生停頓之際,介紹道:“我們現在已經控製兩條特務線,下一步我們爭取盡快把另一條線的密碼也破了。”
杜先生搖著頭說:“我覺得不止這個數,還要找,都找出來,把它們都破了,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陸所長和海塞斯都點頭響應,有表態,有決心,有信心。可一旁的陳家鵠卻沒什麼表現,情緒似乎不高。杜先生走到他跟前,和藹地鼓勵他要大展才華,再立新功,“下次你破了密碼,我一定請你出去喝酒,好嗎?”陳家鵠說好,但麵色猶疑,欲言又止。杜先生笑眯眯地鼓勵他,有什麼要求可以盡管說,他竟脫口而出:
“我想回家一趟。”
“回家?”如此莊嚴之時他竟然提這種要求,讓杜先生好氣又好笑,“你家裏有事嗎?”
“沒有。”
“沒有就緩一緩吧。”
“答應的事最好兌現,”陳家鵠振振有詞地,書生氣十足,“你們不能隨便收回承諾。”
杜先生扭頭看看陸所長和海塞斯。海塞斯如實道來,把他和陳家鵠之間的約定介紹一番,希望杜先生網開一麵,成全他一下。杜先生聽罷,思量一會,對陳家鵠笑道:“這樣吧,我允許你改提一個要求,我會答應你的,唯獨這個不行。知道為什麼嗎?”陸所長替杜先生幫腔,走過去說:“那些特務正在到處找你,你現在怎麼能出去呢?”
杜先生說:“對,現在出去不安全,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讓你回去。”說罷,起身,帶著秘書往外走。海塞斯帶上陳家鵠也想出去送他,卻被他擋住去路,“留步。”
他隻讓陸所長送。
已是午夜時分,夜色又濃又厚,仿佛一道巨大厚重的黑幕,緊緊地籠罩著四周萬物。夜色深沉,像一種黏稠的物質,散發出陣陣涼冷的氣息。在深不可測的高空裏,倏忽掠過一道光亮,無聲地起落,如夢似幻。
老孫打亮手電筒,領著杜先生和陸所長及杜先生的秘書往外走,一路上居然都不言語,好像是潛行在敵人的營區裏。偌大的院子靜得如在地下,空得如在空中,漆黑連著漆黑,似乎走不到邊。直到踏上連接後大門的主道時,才看見門衛室的燈光昏暗、無聲地亮著。
忽然,一個人影鬼魅般地浮現,躬著高大的身軀,使勁拉拽開那扇沉重的大鐵門。憑著燈光,杜先生猛然發現那人臉上蒙著黑色的麵罩,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仿佛撞見了刺客。
“你怎麼把他也帶下山來了?”杜先生很快反應過來。
“人手不夠啊。”陸所長趁機叫苦。
“讓他來守這個門倒是挺合適的,”杜先生笑道,“至少要嚇退不少女人,包括女特務。”
“其實山上更適合他,山下人多,有礙觀瞻啊。”
“那又幹嗎把他弄下來?”
“他傷口發炎了,需要每天下山換藥,很不方便。”
這是徐州下山上任的第一天,到現在還沒見到陳家鵠呢,卻先見到杜先生。杜先生深夜大駕光臨陳家鵠寒舍——這個連人影都見不到的鬼地方!徐州有理由相信,陳家鵠下山後一定幹出什麼名堂了。他目送杜先生一行遠去,心裏默默地想,甚至還默默地說,總有一天,我要把這個寶貝動員去延安,那才是他該去的地方。
三
正派、老實的人,在一個相對漫長的時間裏,總的說是不會吃虧的,但在相對短的時間內,他們卻常常要受無賴、卑鄙小人們的欺弄、暗算。密特現在就是這樣的,大使回來了,給了他兩個小時彙報薩根的情況,同時給了薩根一個小時的陳述機會。
結果,密特大敗,薩根獲得全勝。
也許,大使也不希望自己手下是一個敗類,這是原因之一。但關鍵是,陳家鵠不死的事實,成了薩根取得大使同情和支持的大利器。換句話說,大使找到了滿足薩根和自己希望的把柄。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大使恢複了薩根的職位,薩根又興高采烈地摸上發報鍵:上班了!上帝打了一個瞌睡,讓他逃過一劫,這是多麼開心的事情。然而他一定想不到,由於他的開心,給老孫和陸從駿他們創造了更難能可貴的開心機會。
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得知惠子懷孕後,老孫一直在尋找機會下手,給惠子製造一次人流事件。他想過用車撞她,想過給她偷偷在飯菜裏摻打胎藥,想到趁她體檢請醫生幫忙,等等,想過這,想過那……搜腸刮肚,應有盡有。但是,這些等等均有個大遺憾:難以嫁禍於薩根。
不用說,事情做了,又能嫁禍給薩根,一舉兩得,才是上上策。
這不,機會來了,薩根逃過了一劫,上班了,可喜可賀啊,理當設宴慶祝一下啊。找誰慶賀?惠子是第一人選,而且薩根似乎也不想再找第二個人。這天中午,薩根在重慶飯店中西餐廳訂了個小包間,點好了菜,到了時間給樓上的惠子打電話,請她共進午餐。
迎賓員領著惠子走進小包間,看見薩根正在對她笑。
“幹嗎呢?”惠子有點納悶。
“請你吃飯啊。”
“幹嗎要請我吃飯?”
“我有喜事,想讓你分享。”
“難怪,看你樂的,有什麼喜事?”
“你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說。”薩根拉開凳子,請惠子入座。惠子遲疑著,“有必要嗎?要吃也沒必要在這兒吃,這兒很貴的。”
“那去哪裏吃?”
“就在外麵大廳裏吃一點就行了。”
“外麵?大廳?”薩根冷笑著,“我還從來沒在外麵用過餐呢,中國人喜歡在餐廳裏大聲說話,鬧得你沒胃口。來,坐下吧,不要心痛薩根叔叔的錢,今天的喜事就是我高升了,漲薪水了。”當然,他隻能這麼說。他總不能說自己已躲過一劫,恢複職位什麼的。
惠子坐下。薩根問她:“想吃什麼?”惠子說隨便。人逢喜事精神爽,薩根眉飛色舞地說:“隨便的菜是最難點的,這樣吧,我先來點兩個,然後你再來點兩個……”
對不起,隔壁有小耳朵呢,你們點什麼菜那隻神秘的耳朵是最感興趣的。老實說,這是某些人翹首以待的一天。從得知惠子懷孕的那一天起,他們就盼著望著這一天:薩根請她來這種大飯店來用餐。大飯店人多事雜,熱鬧,混亂,有些事好操辦,不像酒吧或咖啡館,吧台清清爽爽的,有些事根本沒機會下手。皇天不負有心人,這一天終於被他們等到了。
不要擔心他們失手,不會的,機會太好了,何況他們訓練有素,是老手、高手,閉著眼睛也能捉麻雀。這是一場意義重大的暗戰,是一條龍服務的,不僅在餐廳裏有他們的人,在樓下還有他們的車夫,在醫院還有他們的醫生。戰爭將從這裏開始,在醫院結束,一切都已布置好,時間上也基本預想好。
薩根點的菜品真是豐富啊,夠他們吃上一個小時的。但是對不起(又是對不起,今天有好多個對不起),今天吃不了這麼久了,因為藥力將發作得很快,二十分鍾。果不其然,時間一到,惠子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牙關咬得越來越緊,額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密集。
“你怎麼了?”
“我肚子有點痛……”
“肚子痛,怎麼回事?”
“不知道……啊喲……好痛……”說著,惠子終於忍不住,彎下身,捂著肚子呻吟不止,冷汗直流。
“很痛嗎?”
“是……啊喲……很痛……”惠子驚叫一聲,從椅子上滑了下去。
薩根手忙腳亂起來,“我送你去醫院好嗎?”廢話!當然要送醫院,而且必須是馬上。薩根趕緊喊人幫忙將惠子弄到樓下,叫了一輛車,送去醫院。
薩根本來是自己有車的,可是對不起,一輛大貨車橫在他的車子前麵,而且司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別急,世上還是有好心人的,有一個司機看病人病得這麼重,願意為外交官免費跑一趟。薩根對飯店酒店是很熟的,對醫院卻了解得很有限,但沒關係,好心的司機對醫院很熟悉,把他們送去了相對最近又最不錯的醫院:陸軍醫院。
到這兒,一切都在精準的算計和掌聲控製中,把一次劇烈的肚子痛演變成一次不幸小產,簡直是小菜一碟。這叫小不順則大亂,千裏之堤潰於蟻穴,全世界都說得通的道理啊。所以說,這不成問題,沒有難度。在老孫的計劃中,如果說有一定難度的是,如何讓臨時趕到醫院的兩位老人家在進病房的一刻,看到薩根和惠子有點超常的親昵舉止,這是要設計、運作的。事後證明,那天設計和運作得非常到位,時間節點把握得非常好。
四
要讓老人家來,得有人去通知。
誰去?必須是女的,扮成護士去。
老孫身邊沒有女的,隻好臨時向偵聽處求助,楊處長派出一個年輕的本地姑娘,一個黃毛丫頭,套上白大褂,就變成了護士。丫頭跑得滿頭大汗,嘭嘭地敲響陳先生家的大門。正好是周末,家燕沒上學,在家,她來開的門。
“這是小澤惠子家嗎?”
“是的。”家燕說,“請問你找誰?”
“她出事了,喊你們大人快去我們醫院。”
“我嫂子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