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天上星將相關情況作了說明:黑室並不在渝字樓裏,而是在止上路五號,陳家鵠也並不在黑室本部,而是在本部對麵的院子裏,徐州同誌現在就在那兒當門衛。“最近他的傷口還在發炎,隔一天要上醫院換藥,但這是暫時的。”天上星說,“估計今後他要上街也很困難,所以他在信裏跟我們約定了一個今後交接情報的地方,今後要靠我們去取。”
信中約定交接情報的地方是,黑室附院後大門門前的路燈電杆,電杆是一根老杉木,杉木一米高處有一個節疤,日曬雨淋,節疤裂開一個大口子,有拳頭一樣大,可以塞藏東西。如果有情報,他會在門口放一把掃帚作提示。等等,約定是很詳細的。
“問題是,如果我們經常去那兒露麵,目標太大。”天上星看著老錢說,“所以,你這個郵差下一步要爭取換一條線路跑哦,要去跑那條線,這樣你可以利用每天去那一帶送信的機會順便看看情況,有情況就帶回來。”
“這可不是我想換就能換的,”老錢長歎一口氣,為難地說,“我現在在單位是個犯過錯誤的人,沒地位,說話沒人聽。”
之前以為黑室在渝字樓,那是郵局最難跑的一條線,都是坡坡坎坎,沒人愛跑,老錢為了爭取去跑那條線,故意犯了經濟問題,被人從辦公室趕出來,受罰去跑那條線。現在想換跑止上路,等於是不想啃骨頭,想吃肉,可不是那麼容易的。
“沒問題,”童秘書拍了胸脯,“這事交給我好了。”
“就是,”天上星說,“這你急什麼,對你的要求小童哪一次沒滿足你。”
童秘書誌滿意得地對老錢說:“放心錢大哥,你想啃骨頭我幫不了你,你想吃肉,包在我身上。我這個老鄉局長身上有的是口子,貪著呢,兩條煙,一隻火腿,事情保辦成。”
“減掉一條煙,怎麼樣?”天上星跟他講價。
“沒問題。”童秘書對他的老鄉充滿底氣。
“那就好,”天上星開始正式對老錢布置任務,“今後跟徐州接頭的任務就是你的啦,你明天就去止上路看看,摸個底,爭取盡快跟他接上頭,建立聯係。徐州同誌這次為了下山付出了巨大犧牲,今後我們一定要充分利用好他的價值,建立長期、安全、有效的交通關係,他有情報要出得來,我們有要求要進得去。我們要爭取讓黑室對我們來說不是黑的,而是白的,要讓陳家鵠身子在裏麵,思想在我們這兒。隻有這樣,”看看李政,笑道,“我們李政同誌才能夠甘心,是不是李政?”
“就是,”李政說,“他本來就是我們的,現在不過是把他養在裏麵而已。”
“這話說大了。”天上星認真地對李政說,“他可以說是你的,你們的友情確實非同尋常,但他現在並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他和我們之間還有距離,很大的距離。這些工作要慢慢做,不要指望一夜之間改變他,欲速則不達。煮成了夾生飯,可就後悔莫及了。”指著桌上的信說,“徐州同誌在信中說了,前兩天杜先生專程去看過他。杜先生會隨便去看望一個人嗎?這說明什麼?裏麵很重視他,把他當人才,當專家,當寶貝。裏麵越把他當寶貝看,我們要做的工作就越多,難度就越大,你們要有思想準備。”
老錢和李政都鄭重地點點頭,氣氛似乎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這時小鍾將那盤熱氣騰騰、吱吱作響的鐵板燒牛肉鍋巴端上來,滿屋子頓時熱氣騰騰,香飄屋宇,引得大家口水直冒,嘖嘖稱讚。天上星拿起筷子,劃著圓圈,用詼諧的四川話口吻催促大家趕緊吃:
“四川好啊,因為有牛肉燒鍋巴這個菜啊。這道菜嘛,一定要趁熱吃哦,不然就不脆囉,不脆就不爽口囉。”
吃!
吃!
大家紛紛捉起筷子,趁熱吃,吃得人人嘴巴裏都冒出煙來,一個個燙得齜牙咧嘴,辣得驚叫連連。但誰都沒有放下筷子,大家都說好吃!真香!四川菜好巴適哦!
徐州此次成功下山,為同誌們贏得了這餐美味,隻是他們一定沒有想到,這是一個溫柔的陷阱。正如川菜雖然好吃,但因為油重辛辣味鹹,吃多了對脾胃並無好處一樣,徐州此番工作調動,雖然接近了同誌們,接近了黑室,接近了陳家鵠,可也接近了危險……
五
此時五號院附院,黑室的黑室,不僅冷清,冷清得簡直可以說得上是陰森森了,偌大的院子裏,隻有陳家鵠辦公室裏亮著一縷朦朧的燈光,除此之外,全是一片死沉沉的黑和暗,風吹過樹梢,沙沙沙的樹葉聲,滿院裏流瀉,像從午夜墳場裏傳來的荒草聲,或者幽靈掠過草尖的異樣響動,聽著都讓人心驚膽戰。
門衛室裏同樣黑著。徐州像個幽靈鬼蜮似的,坐在濃墨般的黑暗裏,一動不動。自從徐州被毀壞麵容後,他就不再喜歡任何光線或燈光了,白天他盡量不出門,晚上幾乎不開燈。他覺得,白天已經不屬於他,他屬於夜晚,他願意一個人靜靜地浸在黑暗裏,靜靜地守著他的內心。隻有在這樣的時刻,隻有在這靜如死海的黑暗中,他才能心緒飛揚,金戈鐵馬,縱橫萬千,他的內心才重又變得強大充實,他才真正變成了一個人,而不是白天那個人見人怕的鬼。
突然傳來有節奏的敲門聲,徐州聽得出來,是那個老外來了,他像個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走出來,拉開門,看見海塞斯手裏拎著一兜水果,顯然是來看他的高徒陳家鵠的。
徐州一聲不吭地將他放進來。海塞斯看看他,笑著說:“怎麼不開燈呢?黑暗讓人膽怯哦。”他說得拿腔拿調,是想引誘徐州對他說句什麼。徐州卻置若罔聞,默不作聲地將門拉上,真的像一個鬼。
海塞斯聳聳肩,欲走,剛抬腳又停下來,從兜裏拿出兩個蘋果,遞給他:“山東青島的蘋果,嚐一下吧。”徐州幽靈鬼蜮般地站著,不接,隻用從麵罩上露出的兩隻黑森森的眼睛,冷冷地盯著他。海塞斯隻得搖頭笑笑,重新把蘋果放回兜裏,開步往前走去。
陳家鵠住的庭園裏也是漆黑一團,直到上了二樓才看見走道裏有一線狹窄的燈光,是從陳家鵠半掩的辦公室裏擠出來的,亮得刺眼。同時,門縫裏傳出劈裏啪啦的聲響,吸引海塞斯加快腳步。
推開門,看見陳家鵠正伏案在用心打算盤。海塞斯不覺一怔,驚疑地問他是不是有了什麼新思路。“才十幾份電報,你可不要過早下判斷噢,天才也要遵循規律嘛。”海塞斯說。
陳家鵠離開算盤,說他今天午睡時做了一個夢,夢見了炎武次二先生。海塞斯知道炎武先生是他在日本留學時的導師,此人是日本數學界泰鬥,曾有傳言說他與日本軍界關係緊密,軍方的密碼高樓是在他的指導下建造的。海塞斯很關心炎武先生在夢中跟他說了什麼。
“你跟先生對話了嗎?”
“沒有,”陳家鵠說,“我隻看見他一個背影。”
“你不會追上去嘛。”
“我追了,可怎麼都追不上,最後追到崖懸邊,以為這下他沒處跑,要被我追上了。結果他縱身一躍,像隻大鳥一樣飛走了。”
“然後呢?你也跳啊,反正在夢中,摔不死的。”
“我跳了,並且學他的樣張開雙臂想飛,結果成了個自由落體,刷刷刷往下丟,速度快得——那些白雲都像樹葉一樣抽我的臉,我就這樣驚醒了。”
“白雲打人,”海塞斯大笑,“這一刻你像個詩人。”
陳家鵠沒有笑,而是認真地對他說:“醒來後我就想,先生是日本當代數學的一麵旗幟,當下又極力追捧軍國主義,跟陸軍部一直過往密切,他會不會真的像外麵傳言的一樣,秘密參與了陸軍密碼的研製?”
“說,繼續往下說。”海塞斯收起笑容,認真地等他往下講。他卻說:“那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就開始琢磨了。”轉身從桌上拿起幾頁稿紙,遞給海塞斯,“你看看,我已經有個思路了。”
海塞斯接過稿紙飛快地看完,很是興奮,說:“你這思路很有意思啊,我之前怎麼就沒有想到呢?”興奮地上前拍拍陳家鵠的肩膀,“現在我也不敢說這個思路對不對,如果是對的,我真想打開你的腦袋看看,裏麵到底有什麼特別的構造,能夠產生這樣神奇的想法。”
“恐怕你會失望的。”
“為什麼?”
“因為這不是神奇,而是神經,看上去星羅棋布的神經。”陳家鵠笑道,“我把水中月當成了真正的月亮,也許是某根神經搭錯了,神經錯亂了,俗稱‘十三點’。好在這不需要多麼複雜的求證,簡單的演算就足矣。”說著又遞給海塞斯一張草稿紙,“你看,一個未知數,竟然同時滿足無限大和無限小。”
“有這種事?”海塞斯的眉頭擰成一個“川”字。他接過草稿紙,細細審看陳家鵠的演算程序。看著看著,忽然撲哧一聲笑起來。陳家鵠問他他笑什麼,他把草稿紙放回桌上,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一組複雜的公式,講解道:“你這幾步推論從數學角度看是沒有任何問題,但按照你的思路,n在這裏的意義並非一個自然數的變量,而應該是{(n+x)÷81},這是個有限小數,不一定是自然數。還有這裏……”海塞斯一邊講解一邊修改起來,粉筆與黑板摩擦的吱吱聲有點像耗子的叫聲。
陳家鵠一眼不眨地看著他的講解,兩道劍眉越蹙越緊,好像教授手上的粉筆是在他寬闊的額頭上刻畫著。待海塞斯講完,他已是滿額頭的汗水。海塞斯講解完,也沒有訂正錯誤之後應有的欣然,竟然也是雙眉緊鎖,呆呆地坐在沙發上,苦苦思量著。
兩人默然半晌,陳家鵠才打破沉默,“你說得有理,但是……”
海塞斯突然抬頭,目光咄咄逼人地盯著他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想告訴我,這樣的演算等於是在求證無限小的自然數等於無限大的自然數,這沒有任何意義,是在原地打轉。”
陳家鵠目光失去焦點,茫然地望著天花板,喃喃地說:“不錯,這是……就地打轉……鬼打牆……我們迷路了,要突圍出去……可出路在哪裏呢?”
海塞斯歎一口氣,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深邃的夜空,神色幽幽地說道:“是啊,陳家鵠,茫茫黑夜,出路在哪裏呢?”
與此同時,門衛室的徐州也望著夜空在發呆。所不同的是,海塞斯和陳家鵠的夜空是神秘的密碼世界,而他的夜空,則是陳家鵠那扇亮著燈光的、他永遠也無法進入的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