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你無需了解然而已經了解。
三
許多工作是需要齊頭並肩,李政被陸從駿當槍使,完成了在二老心裏投下巨石和毒藥的任務,但陳家鵠對惠子的一顆紅心依然陽光如初怎麼行?不行的,必須要同樣投下相似的物質:石頭、迷霧、毒草、爛泥……這個任務隻有陸從駿親自出馬。
這天午後,陳家鵠背對著門,躺在沙發上一邊聽著收音機,一邊在埋頭研究敵27師團的資料。收音機裏一個帶河南口音的男播音員在播報今日新聞,說什麼武漢雖然失守,但前線軍心依然高亢未損,薛嶽麾下八十三師靈活利用地理優勢,集中優勢兵力,在澧江一帶與敵27師團英勇周旋,昨晚在臨坪村發生正麵交戰,殲敵八百餘人,俘虜近百人,並繳獲大量重型武器……說到這裏收音機戛然而止。
陳家鵠以為是停電了,起身看,見陸所長手上提著一隻黑色公文包,正立在背後對他笑,指著收音機,“虧你受得了,就這水平也配在喇叭上說話。”陳家鵠看一眼他手裏的黑包,以為陸所長是來給他布置新任務的,笑著說教授已經布置過了。陸所長問是什麼任務,陳家鵠指了指收音機,“你剛才說得不錯,就這水平還在喇叭上說話,按理說我應該受不了,不去聽它,可是為什麼我還要聽?因為它能夠給我提供敵27師團的信息,而信息能夠激發我的靈感,成為我工作的保障。”
“你的意思是,教授讓你破譯敵27師團的密碼?”
“是的。”
“可杜先生不是讓你們先破譯重慶的特務密碼?”
陳家鵠想起教授說的“統一口徑”,故意顯得不耐煩地說:“是的,杜先生讓我們煮白米飯,可現在的狀況是,敵特二號線的信息量太少,我們手中根本沒有米,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怎麼做白米飯?做不了,我們就做其他的。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目前前線戰事吃緊,戰局嚴峻,時不我待啊。”
陸所長想了想說:“也對,沒法破敵特線,你們試試攻堅軍事密碼總比閑著強。有進展了嗎,現在到哪一步了?”
陳家鵠笑著說:“進展當然有,至於到哪一步了,說了你也不懂。”
陸所長說:“你說說看。”
陳家鵠摸了摸鼻子,“它與已經破譯的21師團的密碼完全不同,21師團所用的密碼是簡單的指代密碼,原理如同密碼箱,這一點教授向你解釋過,我就不多說了。相比之下,27師團的密碼要複雜得多。這麼說吧,譬如你的名字,用21師團的指代密碼進行加密後變為密文2312、17652、9063,我隻需一把密鑰,就能將它重新變回明文‘陸從駿’。但在27師團的密碼係統中,我卻需要三把不同的密鑰才能完成解密,你明白嗎?每個字都需要一把單獨的密鑰來解開,這是其一;其二,其密鑰不但繁多,而且繁複。我們如果單純一把一把地去找,就算湊巧找到了一把、兩把,對於破解整部密碼來說毫無用處。一把隻能破解一個字,滄海一粟,杯水車薪。所以,我們的根本目標是找出每把密鑰之間的聯係,也就是它們的共性——基礎密鑰,再反過來打造執行密鑰,隻有這樣才有完全擊破它的可能。”
陳家鵠說著,抬頭看了一眼陸所長,發現他一張臉拉得老長,顯然是有得聽沒得懂,於是笑笑,“看吧,我說了你聽不懂,再說下去顯然隻有一個結果,那就是浪費我的精力與口舌。”
“那就不說這個。”陸所長點了點頭,“我們今天不談工作。”
“哦,那談什麼?”陳家鵠饒有興趣地望著他。
“談你的私事。”陸所長正色道。
陳家鵠自嘲道:“想回趟家都不成,還談何私事哦。”陸所長說初戰告捷,立了功,想回趟家其實應該,但杜先生斷然拒絕,“知道這是為什麼嗎?”陳家鵠搖頭說不知道。陸所長說:“是為了你的安全!”陳家鵠苦笑,“又回絕了我,又要我感激不盡?別這麼冠冕堂皇行嗎?”陸所長緊盯著他,說:“這絕非冠冕堂皇,真的是有人想要你的命!”
自從踏上中國的土地後,曾有不少人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警告過他,有人想要他的命。先是共產黨那邊的人對他這樣說,現在陸所長又來跟他這麼說,不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他僅僅是個從美國回來的數學博士,他的命有這麼值錢,值得國、共、日三方如此興師動眾或大動幹戈地來爭奪他,謀害他麼?甚至還影響到他和惠子的感情生活,把他弄到這個陰森森的鬼地方來,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能邁!這麼想著,陳家鵠心情不覺煩躁起來,皺著眉頭,說:
“我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
“你會感興趣的。”陸所長高聲說,隨後打開提包,取出幾份電文給他,“你先看這些吧,這是根據你破譯的敵特一號線密碼譯出的部分電報,上麵兩次提到你——陳家鵠,不會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人吧?”
陳家鵠接過電報一看,不覺驚呼道:“我的天呐,這是真的?”
陸所長點頭,“千真萬確。你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借用你的衣帽和飾物這件事吧?”陳家鵠點頭。陸所長便給他講了他們借這些東西去幹了什麼,還給他講了日本人得到消息後,派出飛機狂轟濫炸的事。陳家鵠聽得呆了,急了,站起身問他老同學石永偉及其家人的情況。陸所長拿出石永偉一家人的遺照,麵色沉痛地說:
“全家無一幸免,整個工廠,連地皮都燒焦了。”
陳家鵠雙手不覺地顫抖著,他捧起石永偉一家人的相片,愣愣地看著,霎時間悲痛萬分,淚如雨下,喃喃地道:“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這樣呀……”陸所長安慰他說石廠長是個戰士,不會白死的。“他是在我的懷裏走的,走之前他懇求我告訴他你在做什麼工作,我說你在破譯鬼子的密碼,他聽了後很欣慰,安詳地走了。”事實上並非如此,石永偉的確向陸所長詢問過陳家鵠在做什麼,但陸所長並沒有告訴他,等陸所長想要告訴他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他永遠也不可能聽到了。陸所長現在撒這個謊,理由很簡單,那就是要用所謂的亡友的欣慰來讓陳家鵠堅定作為破譯師的信念,不敢輕言放棄。
陳家鵠擦去淚水,稍稍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問陸所長為什麼不早告訴他這事。陸所長說:“那時我們很多情況也不了解,不知道跟你怎麼說。現在我們都搞清楚了,有人就是挖空心思想謀害你,所以你必須要有安全意識,要懂得保護自己。”
陳家鵠點頭,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
陸所長又進一步說:“你想知道是誰想殺你嗎?”陳家鵠問是誰。陸所長拿出一張照片來,指給他看,“就是他,一個美國大使館的外交官。”陳家鵠抓過照片看一眼,驚詫道:“他就是海塞斯的那個同胞,薩根?”陸所長點頭,“對,就是他,一手策劃了這次慘無人道的轟炸!”
陳家鵠瞪著薩根的照片,目光噝噝作響,如在燃燒。
陸所長望著久久無語的陳家鵠,心裏禁不住放出一絲明快的笑意。這才是他今天來拜訪陳家鵠的真正目的。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要讓陳家鵠對薩根種下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可陳家鵠卻蒙在鼓裏,他根本不可能想到,這其實是陸所長完成杜先生交給他的特殊任務——替千裏馬祛病——的第一步。
四
夜幕降臨,街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稀稀疏疏,影影綽綽,像嘉陵江上倒映的暮色天光。大街上行人寥寥,路兩旁的梧桐和桉樹落葉紛飛,讓人想到繳械投降一詞;一棵樹冠龐大的桂花樹,有一種曆史深遠的意味,枝繁葉茂,樹葉在昏黃的燈光中,索索顫抖著,沙沙作響,像一個曆史老人在對天說話;兩隻精瘦的黃毛雜狗偎在一起,並肩而行,畏畏縮縮,像對行將來臨的黑夜充滿恐懼。
八路軍辦事處的夥房平時“人氣不旺”,因為這兒工作人員本身不多,加上這些人常在外麵跑,碰在一起吃飯的機會很少。今天晚上不平常,人都齊了,甚是喜慶熱鬧。蘇北廚師在廚房裏忙碌著,正在做鐵板燒牛肉鍋巴,警衛員小鍾則在廚房與餐廳間來回穿梭,忙著端菜上餐具。餐廳裏,一張八仙大桌,已經上坐的有天上星、老錢、李政、童秘書以及發報員、機要員等人。大家臉上喜樂,笑談生風。
水煮花生米,夫妻肺片,泡鳳爪,涼伴三絲……老錢看小鍾端上來的都是下酒菜,好奇地問天上星:“怎麼,今天領導要請我們喝酒?”天上星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摸出一瓶高梁燒酒,給大家倒好酒:“不錯吧,今天我讓廚師加了三個大菜,大家一起慶賀慶賀!”
老錢不知情,疑惑地問天上星慶賀什麼,天上星笑吟吟地說道:“慶賀兩件事,第一件,李政現在成了黑室的編外成員,離黑室隻差一步之遙,我們有理由期待,以後陸從駿那一套對我們不會再神乎其神了。”老錢驚詫地扭頭問李政怎麼回事。李政看著天上星,問他:
“可以說嗎?”
“當然可以。”天上星說,“我們這兒不是黑室,我們這兒是一個家,大家情同手足,親如兄弟,有什麼不能說的。”於是,李政將他替陸從駿當二傳手(槍手)給陳家鵠父母傳情遞照的事一吐為爽。
老錢笑道:“你這不是棒打鴛鴦嗎?他們有這回事嗎?”
李政正為這事苦惱,因為他也不知道惠子跟薩根的具體情況,而且最讓他擔心的是,陸從駿還在懷疑惠子是日本間諜,是薩根同夥!天上星覺得這是問題的關鍵,問李政是怎麼看的。李政想了想說:“到現在為止我是無法判斷,我隻能說希望她不是,因為我知道陳家鵠很愛她,如果她是日鬼,陳家鵠這輩子……那不管怎麼說,心裏都會有個大黑洞。”
天上星用筷子指著他大聲嚷:“嗨,看你這個沉重痛苦的樣子,還讓不讓我再給大家報喜了。”李政連忙燦爛一笑,“報,報,你報喜才能衝我的憂啊。”天上星頓了頓,便用一種很鄭重的語氣向大家通報了第二件喜事:“徐州同誌已經成功下山,而且就在陳家鵠身邊!”“這太好了!”李政和老錢都發出驚喜的感歎。
“他的苦肉計演成功了。”天上星笑微微地說。
“你見到他了?”
“我見到他給我捎出來的東西了。”
天上星拿出一個已經拆口的信封,那信封外麵包著一層油紙。“這就是徐州同誌捎出來的東西。”天上星介紹道,“他今天從郵局跟我打了個電話,要我迅速叫人去陸軍醫院北門的垃圾桶裏取個東西,就是這個玩意,東西是塞在一隻破布鞋裏,我讓小鍾去取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