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說一點開心的事吧,說惠子的事太那個……鬧心!
話說這天,晨霧濃濃,到八點多鍾天才明亮,從雲層中擠出來的軟弱的陽光無力地打量著嘉陵江,打量著山城四麵八方,可以見得萬千蒼生依舊如螻蟻一樣,遊走穿行於這個雜亂的城市,四處忙碌,八方刨食。世界就是這麼殘酷,生活就是這麼麻木,不管誰在哭還是鬧,不管誰受了災,還是鬧了病,死了人,日子照樣流轉,照樣月落日起,風生水起。在浩瀚、巨大的天麵前,人真是小又弱,在亂世當中,亂七八糟的世相麵前,人真是苦又悲,既無奈又無助,既掌握不了自己,也改變不了生活。
不過,有幾個人似乎掌握了自己,他們就是重慶八路軍辦事處的人。
這天早晨,止上路發生了一點小小的、卻是根本的變化,就是騎自行車來這條路上送發信函的郵遞員,已不是往常那個留著小分頭、頗有幾分學生氣的年輕人,而是換成一個粗皮大臉、腰圓體壯的北方佬。
就是老錢!
老錢在郵局大起大落,都是為了今天,為了接近黑室,為了與徐州同誌建立長期固定的聯絡,以謀宏圖。今天是他第一天上班,在他放信件的郵包裏,放著一封天上星回給徐州同誌的信。首次接頭,他不知道能不能接上頭,心裏有些忐忑不安。但你看他哼著小調、不亦樂乎的樣子,是發覺不了他內心的景致的,你隻會覺得他是個樂觀的人,他喜歡這份工作,喜歡這個早晨。
這條郵路確實比渝字樓那條好跑得多,路麵雖然不怎麼寬闊,也不完全是坦途,有幾個坡度甚至是蠻陡的。但總的說,坡路少,坦途多,可以騎自行車,隻有兩個大坡度需要下車,人推著車走。老錢精神勃勃地一路打著鈴鐺,有聲有色地闖入安靜的止上路,放慢車速,數著門牌往前騎。一號,二號,三號……不行了,坡度太大,騎不動了,便下車推。老錢發現這點後,心裏高興啊,他就想在這截路上多磨蹭一會,慢點經過,好多打量一下周圍。
路遂人願,比天遂人願還叫人樂啊!
止上路五號,哇,好大、好厚的鐵門啊,好高、好深的圍牆啊。這哪像個單位嘛,從外麵看怎麼看都像哪戶豪門人家的大宅子,難怪我們以前找不到啊。老錢推著車走,四下打量著,尋找徐州信中描述的那道門。
哦,前麵那兒不是有根電線杆嘛,可能就在那兒。
上去看,果然有一扇橫拉的單鐵門——鐵定就是它了!老錢前後顧看,發現沒有人,遂誇張地大叫一聲啊喲,把車撂翻在路上,人也躺倒在地,操爹日娘地罵天,罵地,罵路,罵電線杆。
徐州聞聲,從小鐵門的門縫裏往外瞅,發現有個人氣惱地坐在地上在操祖宗罵娘,眼睛卻順著電線杆方向骨碌碌亂轉,心裏明白了大半,便拉開門出來看。
“你怎麼了?”
“他娘的,摔了一跤。”
“沒人礙你,罵什麼娘。”
“徐州同誌,我是娘家來的……”
徐州這樣子太好認了,保準錯不了,老錢索性直截了當地攤了底牌,令徐州又驚又喜,四麵察看。老錢扶起車,扶車的同時故意把鏈條弄脫,然後將車靠在電線杆上。車上承載了兩大包郵件,光靠電線杆支撐不住,徐州便趁機上前幫他扶著車,這樣兩人基本上是交頭接耳了。
就這樣雙方把該說的說了,該約的約了,以後隻需“照章行事”即可。兩分鍾後,老錢弄好車後又哼起小調,上了路。徐州目送他離去,心裏想,這下我終於再也不需要往傷口上撒石灰了。接著又想,以後可以隨時與組織聯係了,難得啊。接著又想,這叫苦盡甘來,人世間還是有公平的一麵的。
這一天,徐州想了很多。從當年在豐都教書寫字,到偶然認識天上星,到宣誓加入共產黨,到赴前線參加抗戰,到江寧大戰,一點一滴恍如隔世,仿佛已經過了好幾輩子……
眼下,想得最多的自然是陳家鵠。
陳家鵠昨晚一夜未眠,根本就沒有睡意,連床都不想躺,一直站在窗前,久久地:好像在等人破窗而入,要不就是自己飛天而去。好幾回,他都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去找樓下的陸從駿,帶他再回去。隻是想到陸所長今晚不在樓下,才作罷。其實也沒有作罷,有一陣子他甚至想偷跑出去,他想搞清楚,惠子今天到底去哪裏了。
他還想搞清楚,家裏人為什麼會群起攻之——惠子。
他還想搞清楚,惠子回去知道自己今天回家過會有什麼表現,什麼想法。
他還想搞清楚,父母親說的那些——那麼多——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誤會還是……如果是誤會,又是怎麼造成的。
還有!
還有!!
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黑洞,洞子裏全是無頭無尾的東西,飄來飄去,浮浮沉沉,吵吵鬧鬧,沸沸揚揚。有時他又覺得自己成了個透明體,玻璃缸,夜色都掩蓋不了它:它在黑夜中閃閃發亮,父母親說的那些事,像金魚一樣在玻璃缸裏遊來遊去,有時還猛烈地四麵撞壁,玻璃隨時都可能被撞碎——他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要爆炸!
他眼睛一直不眨地盯著窗外厚厚的夜色,有時黑暗讓他覺得暈眩,有時黑暗又變得雪亮,像黑暗在燃燒,在痛苦地燃燒,痛苦得吱吱的叫。他希望自己累倒在地,可怎麼一點也沒感覺啊!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成了空氣,隻有浮沉在腦袋裏的一個個念頭是沉重的,黑色的,有時又是紅色的——像用血做的。
這個夜晚,漫長如一生,短促如一秒。
陳家鵠經曆了一個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夜晚,沒有生命的感覺,隻有靈魂被剝光了外衣、赤裸裸的、無所適從的感覺。
天亮了,他把自己沉沉地放倒在床上,要麼死亡來把他接走,要麼陸從駿來找他,給他回應。昨天晚上,回來的路上,麵對陸從駿再三的問話,他隻說了一句:
“惠子可能出事了,她沒在家。”
回到這兒後,麵對陸從駿又是再三的問話,他又說了一句:
“你手下不是有偵探嘛,我想知道惠子今晚去哪裏了。”
陸所長是個聰明人,聽了這兩句話一定會想見很多事——陳家鵠相信,這兩句話已經把他自己當下的困和苦、麵子和乞求賣給了陸所長。所以,他在等陸所長來找他,給他回應。
陸所長卻遲遲沒來。
二
陸所長來了,來得太遲了,下午三點鍾才來。
他為什麼來得這麼遲?當然,原因可以很多:因為偵查一時無果,或者因為臨時有事,或者別的其他什麼。但事實上,什麼原因也沒有,說白了這就是個程序——魔鬼程序的一部分:來早了不可信。原定是午後就來的,後來(昨天晚上)因為方案臨時有變,要突擊排演,不得不又延遲。
昨晚,陸所長把陳家鵠送回宿舍後,便回單位去等老孫。老孫很快回來,他們事先約好的:什麼時候所長帶陳家鵠回單位,什麼時候老孫便放惠子回去。兩人見麵後,先是互通有無,發覺一切都按程序在走,沒有任何出入。唯一有點失望的是,二老希望家鵠跟惠子離婚,家鵠的表現有些幹脆:不同意!幾乎是不假思考就搖了頭——陸所長當時在場,親眼看到的。後來父親放了絕話,堅決要求他離,他也沒有接受,乃至很生氣地走了,說明他對父母大人的這個意見很不讚成。
憑良心說,這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是那麼恩愛的一對夫妻,哪可能說離就離的,總要給他一點時間。但話說回來,你是不能給他時間的,一方麵杜先生那邊催得緊,另一方麵你越給他時間,越可能出現意外——畢竟那些玩意,那些是是非非,惠子的那些罪罪惡惡,都是假的。事情絕不能拖,越拖對這邊越被動,必須快刀斬亂麻。最理想的效果是——陸從駿的夢想——陳家鵠一聽惠子的那些齷齪事,一氣之下,手起刀落,來個了斷。
但現在看來這種可能性不但不大,且幾乎為零。這從他回宿舍後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那句話可以作憑——他不是要求陸從駿派人去偵查“惠子晚上去了哪裏”嘛,這說明什麼?他不會輕易下刀的,他要探尋真相後,破譯了“密碼”後,才會有決定。
惠子晚上去了哪裏?
當然是去和薩根偷情了,睡覺了,做愛了。這哪要派人調查、偵探,這是魔鬼程序早就設置好的。老孫甚至都做好了相應的照片和音響錄音。陸所長來跟老孫商量的事是,要他定好時間去向陳家鵠陳述經過。這可是一件定乾坤的大事哦,所長要親自與老孫合謀一下,什麼時間去說最合適,怎麼說最有效——必須要有完整的細節和可靠的時間、地點、場所,因為他們麵對是一個高智商的人,要經得起智力的推敲,萬萬不能有差漏。一旦被陳家鵠有所察覺,前功盡棄自不待說,更可怕的是,他很有可能因此與黑室反目,事情如果到了那一步,他們就是拿命去填也挽不回來了。
老孫深感壓力很大,卻靈機一動,說:
“有個人比他更合適去完成這件事。”
“誰?”
“家鴻。”
家鵠的大哥!
當時陸從駿聽了興奮得直拍大腿,是啊,我怎麼沒想到家鴻呢,家鴻當然是最合適最理想的。理由有二:一、之前他曾多次對老孫誣告惠子的種種不是,說明他比誰都想叫惠子身敗名裂,從他們家滾蛋,被家鵠休掉,掃地出門;二、作為同胞兄弟,從他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有會異樣的光芒,異樣的價值,異樣的可信度。
行了,無需多慮,就這麼定了。
原定的方案就這麼變了,可以說有重大調整。
於是,今天一大早老孫就去找家鴻,道明實情,表明態度。果然,家鴻二話不說便答應下來,態度十分爽快,配合十分積極,整個上午都與所長和老孫在合計、推敲說什麼、如何說的一些內容和細節。最後又經過反複排演、試演,確信效果百分之百的好之後,才整裝出發。為什麼來得遲?就因為準備工作做得充分啊。
家鴻,對不起,雖然你是我們最好的朋友、戰友,我們充分信任你,但規定要求你必須要戴上眼罩,因為你將要去的地方太重要了。沒問題,我理解,這也是對我負責嘛,不該知道的東西不要知道。家鴻畢竟也是半個軍人啊,通情達理得很。
除了戴眼罩外,家鴻此行身上還帶了一樣東西,就是一份謄寫規範、清楚的離婚書。從某種意義上說,家鴻此行要完成的任務不但是黑室的意誌,也是他父母的意誌,所以這份東西他帶得是非常理直氣壯的。隻要弟弟在離婚書上簽上大名,說明他已經放棄惠子,然後不論是家裏還是黑室,於公於私,都可以隨便處置她了。換言之,請家鵠在離婚書上簽字不僅是個儀式,更重要的是個態度。態度不明,於公於私都不知如何下手啊。
家鴻,你一定要好好說啊,一定要讓你弟弟走出樊籬,走出困境,走出被欺騙的迷局,走向光明,走向美好,走向嶄新的生活。
家鴻說得真是夠賣力的,從點滴說起,由淺入深,不緊不慢,娓娓道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某月某日,我第一次看見他們手牽手在大街上溜達;某月某日,我無意撞見他們在我們家巷子裏摟摟抱抱;後來我有意跟蹤他們,看到的就更多了,更那個了……
“就說昨天晚上吧,”家鴻嚴格按照排演的內容,繼續說道,“你走之後爸爸媽媽很難過,媽傷心得哭個不停,爸罵人,摔東西,家裏雞犬不寧。我心煩就出去了,往山上走,等我從山上下來,正好碰到一輛車停在我們家巷子口。我估計是他送她回來了,下去偷偷一看,果然是,還在車裏摟摟抱抱,那個戀戀不舍的樣子,看得真叫人惡心。”
在家鴻的陳述中,惠子活生生成了汪女郎一樣的角色,風騷,下賤,騙人有一套,害人有一手。
“俗話說,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麵不知心。家鵠,你太幼稚了,完全被她的假象迷惑了,包括我,我們全家人,開始都被她表麵溫順的樣子迷惑了。可俗話又說了,假的就是假的,狐狸精就是狐狸精,總有一天要露出尾巴的。她現在不光是露出尾巴,連青麵獠牙都露出來了,你還能糊塗嘛。再糊塗我看爸媽都要被她氣死了,你不為自己想,總要為爸媽想想啊,他們都老了,經不起折磨了。我這一年來心情不好,讓他們受了不少委屈,給他們增加了不少心理負擔,我希望你再也不要讓他們受委屈了,就聽他們這一次,把東西簽了。”
家鵠不簽。
家鴻又做工作。
家鵠還是不簽。
家鴻還是做工作。
如是反複多次,終是把家鵠惹火,撕了那頁紙,打開門,請家鴻走: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