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家鴻出門時說了一句狠話:“我看你非要把爸媽害死不可!既然你這麼無情就別怪我不義,隻要我爸媽因為這個爛人有個三長兩短,我會親自把這個爛人趕出家門!”

陸從駿剛才一直踅在樓下偷聽樓上動靜,這會兒聽到家鴻說這番狠話,氣得抱頭蹲在地上,好像家鴻恨的是他。他當然知道家鴻沒在說他,可他更知道,樓上談崩了,意味下一步非他親自出馬了。

陸從駿沒有馬上出馬,他告誡自己:得有個緩衝,否則一輪輪衝鋒,轟炸連著上,容易被陳家鵠識破。他樂意暫時當個局外人,讓他們家裏人先折騰,折騰不下來再說。現在,他給他們家裏做的牌還沒有打完呢。即使打完了,他覺得自己也不便立即出手,得緩兩天後再說。欲速則不達,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凡事得有個法度,不能憑性子來,陸從駿是沉得住氣的。

和所長相比,惠子顯得很沉不住氣,她簡直亂套了,心裏像被炸了堤壩,開了鍋,水漫金山,洪流破堤,亂七八糟。昨天晚上,家鴻有點過分了,把門閂上了,惠子從渝字樓回去,怎麼敲也沒人來給她開門。家燕是想給她來開的,可父親正在氣頭上,說了句氣話:

“她還有臉回來!”

家燕聽了,無所適從,下樓去開也不是,不開也不是。

惠子不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麼事,以為是沒聽見,照舊一個勁地喊:爸爸,媽媽,家燕,大哥……喊了一輪不行,喊二輪、三輪。最後還是母親發了慈悲,給家燕一個臉色,家燕才下樓去給她開門。

“你去哪裏了?”家燕開了門,有點不高興地問。

“我……飯店裏有點事。”惠子因為見不到家鵠心情很差,冷冷地說。

家燕想,騙人,我好心惦記著你,你還給我臉色看,一氣之下不理她,掉轉頭,甩開腿,咚咚咚地上樓去了,把惠子一個人晾在門外。

惠子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個人站在空無一人的長長的巷子裏,突然有一種被人拋棄的感覺。她上樓想去向父母問安,本來二老房裏的燈是亮著的,可聽她的腳步聲過去,燈滅了。去找家燕也是這樣,臨時關燈,明顯是拒絕見她。她回到自己房裏,想起家鵠見不到,家人又這樣冷淡她,她突然覺得渾身散了架,沒了一絲勁,進了門連走幾步的力氣都乏了,癱軟地坐在地板上,欲哭無力,隻有淚滾滾地流下來,濕了衣襟和地板。

淚水默默流淌,心裏似乎被淚水洗滌了似的,有些東西清晰地呈現出來。她回想起,這些天除了家燕,父母大人以及大哥對她都很冷淡,她時時處處小心翼翼,盡量做到對老孝敬,對外賢惠,可還是遭受到父母的冷待。特別是母親,不要說不像過去一樣對她問寒問暖,就連話都懶得跟她說。大哥嘛,本來就對她愛理不理的,她也習慣了。家燕雖然還嫂子嫂子的喊她,可總覺得少了點過往的親熱勁。以前,家燕還經常夜裏來鑽她的被窩,跟她說私房話,現在連她房間都很少進了。

她很難過。

但她不怪他們,因為她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就是:孩子沒了。她認為這確實是自己的錯,不小心將孩子流掉了!可是,這天晚上大家這個樣子真讓她太傷心了,淚水也治不了她的傷心,傷心得她怎麼都睡不著,好像傷心把睡眠的機關燒壞了。

傷心又出了亂牌,像病急亂投醫。第二天上班時,惠子第二次(第一次是剛來時)主動給薩根打去電話,表達了相見之願——這不是一張臭牌嘛。薩根掛了電話,直奔賓館而來,兩人一起在樓下吃午飯,餐桌上惠子述說了心裏的苦惱和鬱悶。

薩根的看法跟她完全不同,他認為陳家人之所以對她冷淡,跟孩子沒關,主要還是因為日本的軍隊每天都在中國的土地上推進,逼得他們把政府都遷到重慶來了,到了重慶還時不時地遭日本飛機的轟炸,現在這裏也是焦土遍地,血流成河。

“惠子,你不想想,你是哪裏人?日本人,你的國籍已經注定要被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每一個人恨,包括陳家人。”薩根說。

惠子委屈地說:“可我現在是他們家的兒媳婦,我已經是中國人了。”

薩根搖頭,笑,“那是你一廂情願,惠子,你就是再過十年、幾十年還是日本人!就像我母親一樣,兒孫都一大堆了,還認為自己不是美國人,是日本人,非得要把我弄回到日本去學日語。年輕時,她曾發誓不再踏上日本國土,可現在老了,做夢都想回去,死也想回去。水有源,樹有根,人呐,也一樣,故土就綁在靈魂深處,一輩子都扔不開,也甩不掉。”

惠子無言以對,默默地看著薩根,心裏卻是更加的難受,仿佛自己也會變成像他母親那樣的人,一生都無所依傍,靈魂無所寄托。薩根看著她憂心如焚的樣子,不知是出於心痛,還是為什麼,伸出手去握惠子的手,不乏親昵。這是薩根第二次有此舉動,和第一次一樣,又被惠子幹脆地擋而拒之。

遠處,哢嚓一聲,留下了惠子擋拒之前的一瞬間。不用說,照片洗出來你隻能看到兩隻手緊挨在一起,仿佛是一場新歡的前奏。

惠子絕對沒有想到的是,此時的陳家老小在商量和策劃讓她跟陳家鵠離婚的事。一家四口關在客廳裏,都正襟危坐,一派要商量大事的肅靜。父母開始沒有說話,讓兄妹倆發表意見。家鴻一樣沿襲他過往的作風,特別積極、活躍,率先發言。他認為這樁婚事本來就沒有征得爸爸媽媽的同意,現在又出了這麼多醜事,爸爸媽媽完全可以做主讓他們離婚,否則他們家的臉麵沒地方放。可家燕卻不同意,理由是這必須要征得二哥的同意。

父親聽了家燕的話很生氣,忍不住跳出來訓斥她,“他在往火裏跳,你也不拉他一下!你不拉,誰拉!人都有犯糊塗的時候,我看家鵠是在國外待久了,昏了頭了!”

父親的態度已很明確。母親雖然極力主張兩人離婚,但到關鍵時刻,她又沒了主意,問老頭子:“那……怎麼跟惠子說呢?”

家鴻說:“很簡單,我們寫個東西,就說是家鵠捎回來的,讓她在上麵簽個字就行了。”

家燕說:“她要不簽呢?”

家鴻說:“這就是你的事了,你要想辦法,讓她簽!”

父親說:“對,你一定要說服她簽!”

父親的堅決讓家燕很是吃驚,便呆呆地立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和大哥擬好的離婚協議書。家裏人中跟惠子感情最深的還是家燕,家燕也是最了解嫂子的,說句良心話,她有點不相信惠子做了那些醜事,可是……怎麼說呢?證據又這麼確鑿,她真是糊塗了。現在父親又交給她這個任務,她更是覺得難過,不知道說什麼,索性悄悄抹著眼淚走了。家鴻追出來,想拉她回去,她氣呼呼頂撞他一句:

“還有什麼好說的,我照你們說的去做就是了。”

這天傍晚,惠子下班回家,喊爸爸,爸爸愛理不理的,想幫媽媽燒飯,媽媽也給她臉色看,不讓她插手。她覺得很無趣,落寞得無所適從,隻好上樓去了自己房間,呆呆地捧著家鵠的照片看。看著看著,又是淚流滿麵。

不知什麼時候,家燕悄悄進來。有道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家燕哪經過這些考驗嘛,進來後正事沒辦,自己先失控了,情不自禁地撲進惠子的懷裏,失聲痛哭起來。惠子不明就裏,連忙抹去自己臉上的淚,摟著家燕問她出了什麼事,說了一大堆安慰話。

家燕聽著心裏更加難過,禁不住淚如雨下。可哭有什麼用?哭不能把要說的話咽下去,父母親就在外麵聽著、等著呢。最後,隻好一邊哭著一邊把父母親要他們離婚的意思說了。

惠子聽了大驚失色,問:“離婚……爸爸媽媽……幹嗎,要離婚……”

家燕以為她聽錯了,糾正道:“不是,他們,要你和二哥……離婚。”

惠子其實沒聽錯,隻是急不擇言,表達不周而已,“是啊,爸爸媽媽……幹嗎……要我們離婚……”

“幹嗎?你自己知道!”家鴻說。

麵色沉鬱的父母和家鴻,這時一齊闖進來,家鴻把擬好的離婚協議書遞給惠子,家鴻真是有點快刀斬亂麻的架勢,直截了當地說:“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了,家鵠已托陸先生把協議書帶了回來,你就在上麵簽個字吧。”這是他臨時拈來的一個說法。

惠子看罷協議書,不覺驚呼道:“爸爸,媽媽,這不可能!家鵠他……”

不料父親立即打斷她的話,顯得很絕情,冷冷地說:“以後你不要再這樣叫我們了,我們不是你的爸爸媽媽,你的爸爸媽媽在日本。”

惠子徹底傻掉了,淚水一下湧出眼眶,喃喃道:“爸,媽,這……這是怎麼回事啊?”

“怎麼回事?問你自己!”家鴻說。

“我……我不知道,媽……我……我要見家鵠……我要去見家鵠!”說著起身要往外跑。陳父給家燕使個眼色,家燕趕急抱住她,說:“二哥沒回來,他在哪裏你都不知道,你去哪裏找他呀。”

惠子愣了愣,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愈加顯得蒼白了,滿眼的淚水,滿臉的悲哀和無助,茫然地回過身來,撲進家燕的懷裏慟哭起來。家燕抱住她,也哭。父親看看她們,示意家鴻把離婚協議書放在桌上。家鴻放了,父親又朝家燕往協議書上重重地指了指,帶著老伴下樓去了。

哭。

哭。

哭。

哭累了,家燕抹著淚,拿起離婚協議書,對惠子說:“惠子姐,你……你還是簽了吧……”惠子像突然醒過來似的,堅決地搖著頭說:“不不,我不簽!小妹,這肯定是個誤會,家鵠不會這樣對我的……”說著,眼淚又滾滾而下,像兩道漲滿悲傷與痛苦的小溪一樣,在她蒼白的臉上汩汩地流淌著。

家燕的心裏五味雜存,百感交集,但父親的“旨意”是不可違拗的。她交織著不安和痛苦,流著淚再次勸她簽——既然父親說是二哥的意思,她照樣畫葫蘆把二哥搬出來說:“我也不希望這樣,可二哥……已下了決心……惠子姐你還是簽了吧。”

惠子像沒聽見,徑直從床頭櫃上取過陳家鵠的相框,緊緊地抱在懷裏,眼淚汪汪地說:“不會的,家鵠不會這樣對我的……他說過,我們要終生相愛,愛到死,愛到天荒地老,愛到海枯石爛,愛到下輩子還要愛……”一邊情不自禁地抬起頭,望著窗外的天空,痛苦地呼喚,“家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哦?家鵠,你在哪裏,我好想見你啊……”

真正是聲淚俱下!讓家燕忍不住又抱住她痛哭起來。

撕心裂肺的哭聲傳到樓下,陳父陳母聽著有些坐立不安,心潮難平。陳母到底是個女人,聽見惠子哭得那樣淒切傷心,禁不住長長地歎口氣,說話的口氣軟了許多,“我看她……也是怪可憐的……會不會……”陳父瞪她一眼,卻也沒有直接數落惠子,而是把心裏的怨氣全都發泄到自己兒子身上,怪他自負輕率,婚姻大事都不跟他們說一聲。

“成於斯,敗於斯,我看他是太自以為是了。”父親跺著腳罵。

“他以前的路確實是走得太順利了。”母親說。

“這個脾氣他要不改,以後還有苦頭吃!”父親說。

樓上的哭聲絲毫不減,如果再這麼哭下去,二老的心情會不會有所變化?也許吧。事實上,他們的心情已經有點變化了,慈心在蘇醒,在增加,在收攏。但陸從駿似乎早已算到這一刻似的,及時派老孫把惠子和薩根今天中午在餐桌“牽手”照片送來。二老一看,加上又聽了老孫胡編亂造的東西,剛才稍有見軟的心腸又變得堅硬無比。

比原來更堅硬!

而且,徹底杜絕了以後有可能見軟的餘地,因為這是一次活的教訓。

該打的牌打了一圈了,定音之錘還是懸在空中,加上連日來陳家鵠幾次三番向他要求再回去,讓陸從駿煩不勝煩。人煩了,難免會心急——陸從駿有點心急了。關鍵是,今天午睡時他突然做了個夢:陳家鵠跑回家去了!雖是白日夢,可他真擔心哪天這頭倔牛偷偷跑回去,見了惠子,真相大白,豈不枉費心機?

於是決定出馬。

用老孫的話說,你做了那麼多鋪墊工作,不急不躁,穩紮穩打,現在可以出手了,去做最後那四兩撥千斤的事啦。老孫還說:“這事該收場了,老是賊頭賊腦做虧心事,心裏不安啊。”這話是大實話,說真的陸所長本人也有同感。可是同感歸同感,該罵還是要罵。

他狠狠教訓了老孫,“媽了個X,你裝什麼好人!你以為你有菩薩心腸,我就是蛇蠍投胎,沒心肝的!告訴你我也不想去做這些鳥事,可我不能不做,你也不能!”他知道自他幹上這一行起,他就不再是原來的他,名字被改了,就連自己的未來和命運都一齊拱手交了出去——為了黨國的利益,他必須犧牲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和榮譽在內。至於做一點偷雞摸狗栽贓陷害之類的事,更是小菜一碟,眼睛都不該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