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
相井的擔憂是對的。
轉眼間,海塞斯的案頭已經碼著十七封特三號線的電文,其中一半都是長電文,最長的一封長達五頁電報紙,像一份冗長的外交公報。海塞斯納悶,這到底是撥什麼人啊,想幹什麼,怎麼會有這麼密集的電報?給人感覺大兵已經在家門口,決戰將一觸即發。
但一號院的報告又分明告訴他,敵人在長沙的進攻受挫,日軍根本沒有兵臨城下。倒是委員長最近幾次講話,一再強調主戰的重要性和現實意義,對那些主降的聲音予以極度露骨的批判、謾罵。這說明什麼?武漢的淪陷讓降和派更添了勁頭和勢頭,讓主戰的委員長難以不管不顧,一笑了之。他感到了壓力,感到了挑戰,所以不客氣了,不顧風度了,像潑婦罵街一樣上陣了。這使他想到,這撥敵人可能是來給主降派傳話的,因為隻有這種情況,上麵才會有很多精神、指示和要求,他們在磨合呢,談判呢。
海塞斯把這個意見寫成報告報了上去。一號院很重視,當天下午便有重要批文下來,批複全文如下:
貴院今呈SJ—071號報告,所表之意得委員長深切關念。當下不乏高層要員逆史而行,執迷不悟,與日方媾和之心越發彰顯,令四萬萬國人痛心疾首。口說無憑,切望深入挖掘,實據在握,把柄在手,以便拿奸捉賊。
批複落款是委員長侍從室,說它是委員長的口諭也不為過。海塞斯看了批複後自然明白,所謂“深入挖掘,實據在握”,就是要他破譯密電。捉奸捉雙,白紙黑字才是證據。
哼,一群臭官僚!
海塞斯在心裏罵,他想對他們說:敵人這是在幹盜賣一個國家的大買賣,派出來的自然不會是個小毛賊,用的密碼更自然不會是小毛賊玩的把戲。少老大是小毛賊,所以才玩那種破玩意,被陳家鵠一眼識破。經驗告訴他,特三號線的密碼一定是高級的,他們敢接二連三又連篇累牘地發長電便是證據。可以想象,那些電文裏鋪排著一個個收買汪精衛良心的誘惑、道理、條件、許諾……但要具體看清楚這些誘惑、道理、條件、許諾,你們得需要耐心。一般來說——正常情況下,等你們看清楚的時候,他們的買賣,成交也好,斷交也罷,已經結束了。這就是一個破譯家的命運,也是密碼存在的價值所在,即正常情況下,在保險期限內,你無論如何也難以敲開密碼的牙關。
那麼破譯家是幹什麼的?他們整天麵壁苦思,搜腸刮肚,空心思苦,其實是在追索一個“非正常”,或者說是在追尋一個“大天才”。大天才就不說了,那是芝麻稈上結西瓜,可遇不可求,誰遇到了誰就可以改變世界,貪奪天功,這沒道理可說。你隻有瞪大眼欣賞,拿起筆記下來、傳下去。所謂非正常,就是言多必失,就是吃飯漏飯,你把對方在使用密碼過程中犯的錯誤揪住了,然後順藤摸瓜摸到人家心窩窩裏去了。
海塞斯覺得二十年前自己是個大天才,坐地生風,平地拔樓,莫名其妙地破譯了日本、歐洲各國幾萬份電報。尤其是當時日本的外交密電,那麼古怪、深難的一部密碼,他居然在汽車旅館裏,同一個來自賓西法尼亞的鄉村女教師的一夜情中獲得了至寶靈感。他至今記得(終生不會忘記),靈感降臨時他正在自上而下親吻女老師幹練的腹部(剛從挺著兩隻梨形乳房的胸部滑下來),他仿佛就是在她那個淺淺的肚臍眼裏拾到了九霄雲外的靈感。
不可思議啊。
不可思議啊!
今非昔比,回想起這一切,海塞斯如在夢中,不相信這曾經是他活生生經曆過的,甜滋滋品咂過的。他不會對任何人說,但在心裏他時刻都在對自己說:你已經回不到從前,你的演出結束了,現在是陳家鵠的演出時間了……陳家鵠讓他看見了自己的從前。但同時他又自負地認為,陳家鵠不如二十年前的他,因為他總覺得,或者說他懷疑,陳家鵠之所以能這麼神奇地三次破譯日本密碼,一定與曾師從炎武次二的經曆有關。換言之,陳家鵠靠的不全是才華,而是他的經曆,他的運氣——剛好碰到他導師在參與研製日本密碼。
平心而論,從特三號線密集的電報流量中得出的結論——敵特已派人抵渝與降和派媾和——這本身已是一種破譯。許多破譯一般也就是進行到這個層麵,甚至有些情況也隻需了解到此便夠了,比如海塞斯到黑室接的第一單任務就是這樣。當時五支日軍圍困武漢,武漢大本營急於想知道哪一支部隊會率先發力打頭陣,海塞斯正是通過分析五支日軍的電報流量得到結論:敵二十一師團將打頭陣。前線部隊因此重新布防兵力,有效地阻擊了敵人進攻,延緩了武漢淪陷的時間,從而使大批軍工企業得以順利轉移到後方。
現在一號院不滿足於此,要你更上一層樓,要你把每一份電報白紙黑字寫出來,這談何容易。等著吧,海塞斯心想,你們耐心等著,反正陳家鵠可望近期康複出院,等他來給你們交卷吧。
二
這是陳家鵠醒後的第六天。
醫院那邊傳來消息說,陳家鵠後腦勺的傷口今天已經拆線,傷口愈合情況良好,他精神狀態也不錯,已經在看書,雲雲。陸從駿聽說後,激動得差點當即趕去醫院看他,可當時因為有一件事懸而未決,老孫有望中午回來給他回音。所以,他決定先等老孫回來,把懸而未決的事敲定後再去看他。
帶著好心情去。
一點多鍾,老孫略為推遲回來,但消息是好消息:他已經跟重慶飯店的王總見了麵,很投機,對方很願意支持他們的工作,現在一切都按他們預想的方案在推進。就是說,懸而未決的事定了音,而且是悅耳動聽的音。陸從駿覺得今天真是個好日子,當即喊上海塞斯,去醫院看陳家鵠去了。
果然是帶著好心情去的。
兩人高興而來,結果掃興而歸。
也許,陸從駿來的時候是希望借今天這個好日子添喜。前些天他陸續來過醫院幾次,但陳家鵠始終情緒低落,不想跟他交流。這兩天他在山上開會,昨天下午才回單位,已經三天沒來看陳家鵠了。士別三日,如隔三秋。還有個說法上: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他相信,今天看到的陳家鵠一定可以“刮目相看”,因為醫生說他都已經在看書了。
何止是看書!
陸從駿和海塞斯推開病房門時,看到陳家鵠一隻腳擱在床沿上正在壓腿。入院已有小十天,樓不能下,樓道的門都不能出(為了安全嘛),他可能覺得骨頭都脹了,要活動活動。
“好啊,看你這樣子可以重振旗鼓了。”陸從駿高興地迎上去,爽朗笑道。
“我要回家。”陳家鵠直通通地說,板著臉孔,像一台機器在說,其認真和冷漠的樣子是不容商量的。
陸從駿一時無語,太意外了!三天不見,身體和精神是明顯好轉,可心思好像是壞透了,變得六親不認,連長官和恩師都不放在眼裏,見麵招呼不打,直接給臉色看。還是海塞斯放鬆,笑笑,幽默地說:
“你說回家是指哪個家,單位的家還是……”
“我要回家看惠子!”同樣的口氣,同樣的嚴肅,他對陸從駿說。
“等你身體好了再說吧。”陸從駿說。
“對,等你身體好了再說。”海塞斯附和道。
“那麼實話相告,”陳家鵠依然是對陸從駿說,依然是老樣子,像一台機器在說,“如果你同意我回去看惠子,我身體已經好了;如果不同意,對不起,我的身體恐怕永遠也好不了了。”
操!這不是威脅嘛,你把我當什麼人看了,我是你的長官,敢這麼放肆!陸從駿的心底無名火亂竄,真想破口惡罵。海塞斯看出陸從駿臉色青了,出來打圓場,“怎麼能這樣說話,難道你腦子裏還有水?”說著哈哈大笑,給陸從駿滅了火,泄了氣。就算給教授麵子吧,陸從駿想,極力壓製了情緒,冷冷一笑,基本上是和顏地說:
“我同你說過,現在回去不安全,特務……”
“我也跟你說過,就是去送死我也要回去,為此我已經死過一回了。”說罷掉頭就走,甩門而去,好像真是腦子裏的水還沒散盡,不但搶人家的話說,還不讓人說話。
反了,反了,這家夥瘋了!一次滿懷熱情和希望的會麵就這麼收場,陸從駿懊惱死了,恨不得掏出槍來朝天開它幾槍,以發泄心頭之恨。問題真的是很嚴重的,他已經把話說絕了。海塞斯的心都捏緊了,回去的路上,他小聲跟陸從駿提議道:
“要不就讓他回去一下吧,多派些人保護就是了。”
笑話!
怎麼可能呢?陸從駿心想,你教授身在局外,不知道其中的秘密,這個秘密早注定他和惠子已經不可能再見麵,讓他們見了麵,我的麵孔又往哪裏放呢。確實,在這件事情上,陸從駿扮的就是鬼,心懷鬼胎,投毒下藥,逼良為娼,喪盡天良,幹的全是鬼事,怕見光的,見光要死的。
不過,陸從駿似乎不像教授那麼著急、悲觀,他已經平靜下來,反而安慰教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我想我們的好心他總有一天會認識到的,現在他是把我們的好心當驢肝肺,這頭不識好歹的強牛!”
陸從駿之所以這麼達觀,是因為老孫正在替他打一張絕對牛的牌。等這張牌出來後,陳家鵠,我就是用八大轎把惠子抬到你麵前,你都不一定想見了。他在心裏說:聽著,陳家鵠,跟我鬥,你還嫩!
三
老孫在打什麼牌?還得回頭說。
得看看惠子這幾天是怎麼過的。老孫說過,那天他送惠子回家,一路上她都在哭,哭得人都快虛脫了。到了天堂巷子口,下了車還在哭,進了巷子還在哭,直到敲門時才強忍住不哭。但眼淚忍不住啊,淚水像動脈血從創口冒出來一樣,汩汩地流著,流啊流,流得她渾身像一團棉花一樣輕,又像一隻秤砣一樣沉。她就這樣淚流滿麵地走著,一腳輕,一腳重,穿過廊道,經過庭園,往樓上走。
上樓梯時,她連著跌跤,有一回差點從樓梯上滾下來。當時家鴻和家燕沒在家,家裏隻有兩位老人,惠子敲了門,是陳父去開的。老頭子開門看見是她,像見了鬼似的,掉頭就走,溜進客廳。陳母也是這樣,知道是她回來了,連忙鑽進廚房,好像真的是一個鬼子進了家,他們都躲著,藏起來。後來聽她在樓梯上跌跤的聲音,陳母出來張望,看她撲通撲通跪下來的樣子,有點心酸,想上去扶她一把,但就是邁不開腳步。
腳步像是被釘在了地上!
最後幾步樓梯,惠子幾乎是爬上去的,看了著實叫人心酸。
“作孽啊!”陳母心裏難過,就這麼含糊其辭地感歎了一句,不知是在可憐自己還是惠子。
惠子進了房間,鞋子都沒脫,便上了床,用被子裹著,放聲痛哭。哭到什麼時候呢?不知道,反正後來就沒有時間概念了,所有的時間她不是在哭就是昏迷,醒了,繼續哭,哭累了,又昏過去。
下午五點多鍾,家燕放學回來曾上樓去看過她,見她穿著鞋子昏睡在床上,什麼話也不說,隻是幫她脫了鞋子。七點多鍾,家燕又上樓來喊她去吃飯。惠子沒力氣說話,用搖頭表示不去。家燕問她是不是病了,她還是搖頭。家燕想再跟她說什麼,但想了好久也不知從何說起,就一聲不吭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同一時間,家燕又來喊她去吃飯,她還是一如昨天地搖頭。這時她已經一天多沒吃東西了,這哪裏行,要餓出毛病來的。家燕便把飯打上樓,勸她吃,惠子還是搖頭。要喂她吃,她還是搖頭,家燕急了。
“你一天多不吃飯怎麼行,快吃吧。”
“……”
“你到底怎麼了,昨天你去哪裏了?”
“……”
“不管有什麼事,飯總是要吃的,否則要生病的。”
“……”
“惠子姐,你求你了好不好,快起來吃一口吧。”
“……”
不論怎麼勸,說什麼,問什麼,惠子都不出聲,最多是搖頭,搞得家燕又氣又急,氣急敗壞地朝她吼了一句:
“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死……”惠子突然睜開眼這麼說了一句,又閉了眼,跟著淚水嘩嘩流出來,好像淚水是被聲音控製的,一出聲,開關開了,想關都關不上,洶湧的樣子像血流,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擠似的。
死!這是這兩天惠子醒著時唯一的念頭。她真的想死,如果身邊有把槍,她一定朝腦門開槍了,毫不猶豫,決不後悔。家鵠有了新的女人!這個消息不啻晴天一個大霹靂,把她徹底擊垮了。
撕碎了!
碾成了粉!
像故鄉暮春的櫻花,在冰涼的風雨中撲簌簌地搖落,落得滿地都是,落得花雨紛紛,最後碾成了泥,化作了塵,連香味都不剩一縷。
生不如死啊!
讓我去死吧!
惠子的整個身心都被巨大的痛苦和悲傷包圍起來,死亡是唯一的突破口,她要用死亡突圍出去,她要用生命的死亡來洗滌生命的苦痛,無法擺脫、忍無可忍的苦痛!可是,她被粉碎了,癱軟如泥,神誌不清,有氣無力,連弄死自己的力氣都沒了。
那就餓死自己吧!
這就是惠子不吃飯的原因,她要通過絕食接通去天國的路。家鵠已有新愛,人間已經了無牽掛,隻有苦和痛,走吧,堅決地走,決不後悔!惠子死的決心和曾經對家鵠的愛一樣大、一樣深。
一個爛女人,死不足惜,就是死在家裏挺晦氣的。
這自然是氣話。惠子即使作了最大的孽,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找誰來救?老孫。為什麼?因為那天是老孫把她接出去一趟後,回來就這樣了,可以想見這可能跟老孫跟她說了什麼有關。
有道理。
於是,當天晚上家鴻便給老孫打電話,反映惠子的現狀。
這怎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