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
第二天,太陽被厚實的雲層溫柔地擋在天外,飛機之虞純屬多餘。不過,這談不上是天公作美,隻能說是正常,重慶的冬天就是這樣,求個太陽比求菩薩還難。因為陽光下不來,江麵上的水汽到十點鍾都還在左衝右奪,遠遠看去,有一點灰色,有一點藍色,或者是它們的中間色。不管是什麼色,隻要肉眼看得見的都會影響能見度,縮短視線。好在過了十一點鍾,水汽開始散去,到了中午前,水汽基本散盡,否則,陸從駿手裏的望遠鏡什麼都看不清,他的良苦用心也很難實現了。
根據方案,下午一點鍾,陸從駿帶著陳家鵠從嘉陵江南岸碼頭上船,十分鍾後,船駛過嘉陵江,在北岸上了岸,然後,坐車至嘉陵江與北長江接壤的弧口處。這裏有一間簡陋、低矮的抽水機房。機房廢棄已久,裏麵堆了好多麥稈和稻草,天冷了,成了老鼠和蜘蛛溫暖的窩。陸從駿帶陳家鵠走進去時,一群老鼠突然躥出來,落荒而逃,驚得他差點拔槍。
他們比計劃提前十分鍾到位。這裏是離江中心最近的地方,地處弧角,視野開闊,嘉陵江,北長江,長江,三段江麵都可以看到。陸從駿第一次用望遠鏡朝四周看一番,看到江中心漂著兩葉小舟,插著彩幡,是那種窯船,水上妓女用的。斜對岸,朝天門碼頭那邊,散散落落停著十幾隻漁船、遊船和渡船。
陸從駿放下望遠鏡,神色凝重地嘀咕一句:“情況不妙呢。”
陳家鵠問:“你發現什麼了?”
陸從駿伸手指著停泊在朝天門碼頭的那些船隻,說:“你看那邊,停著好多船。”
陳家鵠用望遠鏡看了一會,說:“那是碼頭,當然會有很多船。”
陸從駿冷笑道:“昨天我來看時就沒那麼多。”他這是為自己安排的行動做鋪墊,因為他知道,這些船中必有一艘是金處長安排的,船上的人一定全副武裝,如果有敵情他們會扼製敵情,如果沒有敵情,他們會製造敵情。
抽了一根煙,等陸從駿第二次舉起望遠鏡看時,發現北長江上遊漂下來一隻漁船,幾乎就停在他們眼前最多一百米遠的江麵上。一個漁民放下漁網,像模像樣的開始捕魚。
陸從駿知道,這也是金處長的人,是來保護他們的。
過了五分鍾,長江下遊開上來一艘機帆船,逆流而行,濃煙滾滾,意味著水流的阻力相當大。金處長獨立船頭,迎著風,舉著望遠鏡放眼四方,在一般人看來,他好像是初來乍到,在欣賞四邊的風景。如果附近有敵人,他們看見他這個樣子就不會這麼想,敵人會預判這船上藏著陳家鵠,此人此舉(舉目四望)是在巡視敵情。
機帆船最後開到江中心,孤零零地停在那兒,熄了火。楊處長從船艙裏走出來,手上拿著漁竿,開始垂釣。他戴著一頂大大的黑氈帽和一副墨鏡,穿著一件米色風衣。陸從駿看了一會,把望遠鏡遞給陳家鵠,讓他看,“你看看那個釣魚的人。”
“他是誰?”陳家鵠看了問。
“扮演你的人。”陸從駿笑道,“怎麼樣,像吧?”
“像什麼,根本不像。”
“現在是需要不像才叫像。”陸從駿語焉不詳地說道。他接過望遠鏡,一邊看又一邊說,“他一路走來,如果讓誰都認出來他是你,說不定半路上就被幹掉了。如果他摘了帽和墨鏡,脫了風衣,你會發現他穿的是你的衣服,長得還真是有點像你。其實他不需要像你,隻要身材、輪廓像你就行了。”
“為什麼?”
“因為你出來也是要喬裝打扮的。”
“惠子會一眼認出他來的。”
“這無所謂。”陸從駿解釋道,“我們估計惠子一定會帶人來,隻要她上了那隻船,和‘你’進了船艙不出來,敵人就會以為‘你’在船上,然後就會襲擊那隻船。”
“你的意思……”陳家鵠思量一會,還是直通通地說,“隻要有人來襲擊那隻船,就說明惠子是敵人?”
“難道不是嗎?”
“哼,”陳家鵠冷笑,“恕我直言,你要安排一批人來襲擊太容易了。”
陸從駿久久盯著陳家鵠看了一會,語重心長地說:“告訴你,那人可是我一個大處長,整個偵聽處都離不開他,我也離不開他。如果是我安排人來襲擊,把他劫持走了,意味著你今後進了黑室就不能看到他。這對我是多大的一個損失?我會演這種戲碼,為了你,讓一個大處長消失?”
陳家鵠想了想,說:“那敵人萬一把他劫持走……”不等他說完,陸從駿便打斷他,氣壯山河地說:“做夢!你認為我會這麼傻,跟你說,那艘船裏我至少安了一個加強班的兵力,水下、船艙裏、甲板下,都是我的人!還有你看,”指著眼前那隻漁船,“這些漁民也是我的人。還有陸地上,到處都是我的人,敵人來多少家夥都隻有一個結果,送死!”
就是說,此刻停泊在朝天門碼頭的某一隻船裏的人(有三人),如果沒有敵人來製造事端,他們將以“敵人”的名義來襲擊“陳家鵠”,並當場死在陳家鵠麵前。不是假死,而是真死。其實假死也是可以的,但陸從駿實在畏懼陳家鵠的鬼腦袋,擔心被他識破詭計,執意要來真格的。為此,金處長專門去監獄裏挑了三個死刑犯來。
這一出戲,鋪排很大啊。
陸從駿接著說:“現在你該明白,我為什麼要選擇在這裏迎接惠子了吧。因為這兒視野開闊,便於我們掌握敵情。你看,”他指著停泊在江中心的機帆船,“它停在那,岸上離它最近的人是我們,我們離它有多遠?少說四百碼。如果敵人要遠距離狙擊他,這兒是最好的狙擊點,但我們已經把它占了。然後那個地方,你看那間茅草屋,”指的是對麵山坡上的一間草屋,“那個點也不錯,比我們遠不了多少,但也被我們掌控了。這兩邊山坡上我們已經全部排查過,有可能藏人狙擊的地方都已經全部被我們掌控,現在敵人要對‘你’下手,唯一的辦法隻有從水上來。那好啊,我們張著大口袋等著他們來呢。”
陳家鵠茫然地四看一番,指著朝天門碼頭說:“江邊有那麼多民居,你們都排查過了?不可能吧。”
“是不可能,”陸從駿笑道,“可是也沒有必要。”
“為什麼?”
“太遠了。”
正說著,陸從駿發現朝天門碼頭那邊開來一輛吉普車,他把望遠鏡遞給陳家鵠,“她來了。你看看那輛車,應該是我們去接惠子的車。”陳家鵠舉鏡看,果然是。老孫把車停在一邊,叫惠子下車,並帶她下到碼頭,上了一隻小船,朝江中心劃來。
小船越來越近。
陸從駿看見陳家鵠舉望遠鏡的手在抖,便拿過望遠鏡,對他說:“看你激動的,手都在抖啊。你該緊張才是,那不是你心愛的女人,那是一條毒蛇,鬼知道她今天會製造什麼血案。”
陳家鵠如在夢中,呆呆地看著被距離縮小為一團黑影的小船,過了好久,才怯怯地、心緒難平地問陸從駿:“你估計敵人今天會來嗎?”
“我隻能說希望他們不要來。”陸從駿說。
“萬一來了呢,”陳家鵠問,“他們不都是有生命危險嗎?”
“你是為我的部下擔心,還是為惠子?”
“都擔心。”
“不用擔心。我剛才說了,這四周我們都布了人的,隻要敵人一出現,我們的人就會覺察到,敵人不可能飛上船去的。”
“你不是懷疑惠子是間諜嗎?”
“不是懷疑,而是肯定。”
“那她上了船後就可能把你的處長幹掉,同歸於盡。”
“她不會這麼傻,連你都認不出來。”陸從駿對陳家鵠給他遞上來這麼好的一個話題很高興,不覺得眼睛一亮,揚眉吐氣地說,“現在你該明白,我為什麼要給你找替身,就怕她來這一招,不要命,跟你拚命,跟你同歸於盡。”
謊話說千遍也會成真理,這一瞬間陳家鵠簡直有點“君心”動搖,懷疑惠子真的是毒蛇一條。恍惚間,惠子在他心目中成了一個搖擺不定的形象,時而披頭散發,懷裏揣著匕首,時而嫵媚動人,手裏捧著他的照片和信……他對即將發生的事充滿了緊張和好奇。
二
一切都是有方案的。在載著老孫和惠子的小船與機帆船相距百十米時,老孫告訴惠子,那個正在甲板上釣魚的楊處長就是陳家鵠。惠子一看,好像是有點像,頓時激動得又是大呼小喊,又是揮手示意。楊處長見此,起身對惠子揮了揮手,鑽進了船艙。這和他喬裝的形象是相符的,他在以此告訴惠子,你要注意安全,我出來是有風險的,所以要喬裝,現在你惠子這麼大呼小叫,嚇得他隻能躲進船艙裏去靜候,不敢待在外麵。
聽老孫這麼一說,惠子簡直恨死自己,激動沒有了,隨之而起的是緊張,是恐懼。之後她一直在東張西望,好像她剛才的大呼小叫已經引來敵人。直到他們的船與機帆船首尾相接,老孫把她扶上機帆船後,她看見船艙裏“家鵠”伸出一隻手在歡迎她,她才又激動起來。一激動,沒看腳下,被纜繩絆了一跤,差點栽到水裏。
太激動了!
惠子一進船艙,根本沒在意楊處長不是陳家鵠,喊一聲家鵠,猛地撲到楊處長的懷裏。後者卻用槍抵住她,吼道:“老實一點,坐在我身邊,別動。”楊處長摘下黑鏡和帽子,“好好看看,我是誰。”
惠子一看,像被燙了似的,驚叫著彈開,想逃,卻被楊處長死死拉住,“別叫,叫了別怪我不客氣!”
惠子驚慌地亂叫,掙紮。
金處長在隔板那頭喝道:“別叫,再叫我崩了你!”循聲看去,隻見一枝烏黑的槍管從隔板縫裏伸過來,把惠子嚇壞了。
“搜她身。”金處長說,楊處長做。
“你們要幹什麼?”惠子哭了,她想起薩根也這麼摸過她的身子,頓時有種羞愧感。
“你不是要見陳家鵠嗎?我們帶你去見他好嗎?”楊處長一邊搜著她的身,一邊陰陽怪氣地說。
“你們是不是把他也抓了?”惠子問。
“我們抓他幹什麼,”楊處長說,“我們要抓的是你。”
“你們抓我幹什麼?”
“因為你是日本間諜。”金處長從隔壁走出來,對著惠子說,開始審問她,“老實說,你有沒有帶來人。”完全是胡審亂問,目的是拖時間。
四百米外的機房裏,陳家鵠盯著機帆船,心裏想著惠子,隻覺得時間過得真慢。陸從駿舉著望遠鏡在四處地看,尋找可能來襲的敵人。興師動眾,布了這麼大一張網,他真希望薩根幫他一個忙,派人來幹一場。天氣不錯,能見度不好也不壞,他相信今天隻要敵人有行動,他一定可以有所斬獲。剛才,他在跟陳家鵠展望這一美好意願時,陳家鵠甚至都被感染了,給他提建議,說:如果有敵人來行動,不要個個擊斃,要爭取留個活口,這樣也許可以順藤摸瓜,摸到他們的老窩裏去搜查密碼本。
這主意好啊,陸從駿想,現在特一號線又出來了,報務員和密碼都變了,說明電台已經不在薩根手上。在誰手上呢?抓個活口就好了,就知道了,即使搜不到密碼本,至少可以搜到一些資料吧。這麼想著,陸從駿也開始覺得時間過得慢了,因為他心有期待呢,像陳家鵠一樣。
逝者如斯夫。
時間,隨著江水無聲地流去。近處的漁船,遠處的機帆船,以及更遠處的窯船、輪船、渡船,都如靜物一般,泊在水中,沒有動靜。偶爾,有漁民的小木船漂來又漂去,也有幾隻水鳥飛來又飛去,可就是不見敵人的動靜。
“如果敵人沒有行動,是不是可以證明惠子是清白的?”陳家鵠問,忍不住揉揉眼睛。他的眼睛剛才一直盯著機帆船,累了。
“可以。”陸從駿說,但馬上又否認,“其實是不可以的。“
“為什麼?”
“我問你,如果惠子身上帶有武器呢,你還會認為她是清白的?”
“他們現在在對她搜身?”
“應該吧。”陸從駿接著又反問,“難道不應該嗎?”
“如果確認惠子身上沒帶武器,敵人又沒來行動,那是不是可以證明惠子是清白的?”陳家鵠像個小學生一樣幼稚地問。
“可以。”陸從駿像個老師一樣自信滿滿地回答道,“完全可以。如果真要是這樣,就說明惠子是清白的,我馬上放你下船去,讓你們在船上相見。”但這怎麼可能呢,陸從駿在心裏說,你就別做夢了陳家鵠,這次行動我是誌在必得。就算薩根消極怠工,不組織人來,還有我自己組織的人呢,他們是三個死刑犯,到時我至少要叫他們死掉一兩個給你看,讓你看得見摸得著,讓你決無猜忌,讓你死心塌地地相信我!
五分鍾。金處長按照計劃,從機帆船上下來,下到老孫的小木船上,小木船晃晃悠悠地蕩開去,給人感覺是,他們特意給惠子和“陳家鵠”騰出單獨幽會的時間,這屬於誘敵之舉。自然,如果附近有敵人,這也是他們襲擊的最佳時機,保鏢脫崗了。
二十分鍾,沒有動靜。
半個小時,還是沒有。
看來,薩根這混蛋今天是沒有安排人來。陸從駿想,好,那我們就自己行動吧。按照計劃,停泊在朝天門碼頭的一艘漁船起了錨,發動了引擎,突突地離開碼頭。在陸從駿的提醒下,陳家鵠舉起望遠鏡看,很快覺察到這條船的異常動靜,隻見它在碼頭轉了一圈後,往江中心開過來。開始是慢慢地開,等離機帆船隻有百十米時,突然全速朝機帆船衝過去。
陳家鵠放下望遠鏡,焦急地對陸所長說:“你看,那艘漁船,衝過去了!”
陸從駿不需要看也知道是怎麼回事,駕船的人肯定是金處長的部下,船艙裏有三個死刑犯……但他還是裝著緊張的樣子接過望遠鏡看,罵道:“操!怎麼回事?那可能就是敵人,去襲擊的……啊,船都過去了,我們的人怎麼還沒有反應呢?”
有反應的,一切都計劃好的。等漁船即將接近機帆船時,老孫和金處長的小木船便從後麵抄過去,悄悄截斷他們的後路。等漁船挨著機帆船停下,船艙裏衝出三個蒙麵死刑犯,舉著槍,吆喝著,準備跳上機帆船去襲擊時,機帆船上——水下、船艙裏、甲板上——頓時神奇地殺出五員伏兵,與老孫和金處長形成前後夾擊,三下五除二,把三個死刑犯擊斃兩個,打傷一人,把傷者作為活口抓了起來。
這一切都發生在很短的時間內,岸上的陳家鵠看得目瞪口呆。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該讓陸從駿目瞪口呆!按計劃,戰事一罷,楊處長應該押著惠子從船艙裏出來,對她進行現場教訓和加罪——這些“敵人”是她帶來的嘛。可是,當楊處長拉著惠子剛走出船艙,還沒開始說什麼,突然,遠處傳來一聲槍響,楊處長頭部中彈,倒地抽搐,鮮血汩汩地流。
木船上的老孫大喊:“趴下!都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