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眾人都趴下,唯有惠子,像傻了似的,獨立在船上。大家都納悶,岸上的人納悶,水裏的人納悶,惠子也納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究竟是誰開的槍?他在哪裏?

是中田。

這會兒,他正趴在朝天門碼頭附近的一棟民宅的屋頂上,手裏端著他如情人一般鍾愛的德國威格—S11狙擊步槍(帶消音器),在做第二次瞄準。馮警長趴在一旁,大汗淋漓。兩人都是工人打扮,穿的是電工的製服。馮警長戴了一副濃黑的大胡子,讓你根本認不出來。但大胡子變得了相,卻變不了聲音,一開口,他還是他。

“走了,已經幹掉了,快走吧。”馮警長催促中田走,後者置之不理,繼續瞄準著。

砰——!

槍聲又響,金處長的一員伏兵應聲倒下。

馮警長急了,伸手把他的槍拉過來,“你還在朝誰開槍?那女的是你的同胞。”

中田嘿嘿笑道:“知道,知道,我沒朝她開槍,可以幹的人多著呢,船上船下都是,我想再幹掉一個。難得啊,機會難得,這槍跟我來這鬼地方快一年,一直閑著,還沒犒勞過它呢,今天就讓它過過癮吧。”

馮警長緊緊抓著槍,罵他:“你瘋了!一旦讓他們發現,我們就完了,快走!”

“怎麼發現?槍的聲音還沒你放個屁響。”

“瞄準鏡會有反光的。”

“這不有樹給我們掩護著嘛。這真是個好地方啊,居高又隱蔽。”中田開始收拾槍支,一邊又問,“那些蒙麵人是什麼人?”

“我也不知道。”

“難道還有人在跟我們搶功勞?”

“薩根可能把情報又賣給另一路人了。”

“這個老流氓,整天就想著錢,錢,錢,哈哈哈。”中田開心的樣子好像是在家裏剛剛殺了隻雞,“他一定沒殺過人,他要殺過人就該知道,殺人可比數鈔票要快活得多啊。”這半年來他的中文大有長進,可以對人直抒胸臆,“不過我還是感謝他,給了我這個機會。”中田卸了槍支,裝在電工包裏,背上,跟馮警長一起,大搖大擺地離去。

這棟樓高三層,坐落在江邊,一棵枝繁葉茂的小葉榕樹臨江而立,讓江麵上的人難以覺察到一個槍手的動靜。一個小時後,通過多方排查,金處長和老孫總算找到中田作案的屋頂,拾到彈殼兩顆,但他們還是難以想象——不可思議!從這裏,這麼差的視角,這麼遠的距離,有人居然可以一槍撂倒一人,百發百中。

與此同時,陸從駿已經把陳家鵠送回醫院。

醫院就是陸軍醫院,與黑室相隔兩條街,當初徐州看病,惠子流產,都在這兒。這兒以前是楊森私人開辦的中醫堂,醫院和藥廠合在一起,占地頗大,建築龐雜,院中有院。一年前,南京中山醫院劃歸軍方,組建了國軍南京總醫院,下屬有陸軍醫院、空軍醫院、海關醫院。南京淪陷後,這些醫院均相繼遷到重慶,陸軍醫院便落腳在此。從此,這兒成了重慶最大的醫院,中醫西醫混為一談,醫生和病人也是軍民參半,有點不倫不類,但生意卻因此好得不行,人滿為患。

陳家鵠住在將軍病號院裏,這是一個小四合院,在醫院的東北角,遠離嘈雜的門診中心,緊鄰醫院的後門。後門和將軍病號院均有崗哨,由軍方把守,一般人是進不去的。陸從駿每次來,都是從後門進出。這次,陸從駿把陳家鵠送回醫院後,一刻不停就走了,因為他要去追查事故,處理後事。當他開車從後門離去時,李政正好從前大門離開了醫院。

李政怎麼會到這裏來?

他是來尋找陳家鵠的。

陳家鵠摔成重傷無疑是個緊要的消息,徐州不敢遲疑,次日便發出消息。天上星看了老錢帶回來的紙條後,覺得這是接近陳家鵠的一個好機會,便給老錢和李政安排任務,要求他們去找找陳家鵠看,一方麵是關心他的傷情,另一方麵也希望借這個機會能跟他建立起聯絡。

怎麼找?根據徐州的報告,陳家鵠是頭部受傷,且傷勢嚴重,自然要找有條件、有能力治療這類病人的醫院。天上星派人了解到,目前重慶符合此要求的醫院有九家,其中五家隸屬軍部,另外四家則很雜,有國民政府的地方醫院,有私人醫院,還有美國紅十字醫院。天上星給兩人分了工:五家軍隊醫院由李政負責去跑,其餘幾家交給老錢。他們兩人都是認識陳家鵠的,隻要見了麵就可能說得上話的。

李政跑的第一家醫院就是陸軍醫院。這倒不是巧合,是李政通過分析做出的決定。首先,這家醫院離黑室所在地最近,陳家鵠傷勢嚴重需要搶救,當然是越近越好;其次,陳家鵠下山時乘坐的就是這家醫院的救護車,說明黑室同他們有合作。有此兩點,最大“嫌疑”便非它莫屬。李政在住院大樓反複轉了幾圈,沒有見到人。他也想到了將軍病號院,但覺得一來進去麻煩,二來以陳家鵠的身份,似乎還夠不上資格住到那裏麵去,琢磨著反正還有幾家醫院要跑,別處的可能性無論如何要更大些,便離開了。

接下來幾天,李政跑遍了其他幾家軍人醫院,同時老錢也把地方幾家醫院跑了,都沒見到人。到了這時,陸軍醫院又重新回到李政思維的焦點上來,這一天,他這是跑第二趟了,一來便直奔之前漏看的將軍病號院。

既然是將軍住的病房,自然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進得去,門口有崗哨的。但這難不倒李政,畢竟他是兵器部堂堂上校處長,醫院又不是黑室,戒備森嚴得一個外人都進不去。李政隨便編了個理由,哨兵就對他立正敬禮,開門放行。進了門,就更自由了,隨便看,樓上樓下,每一間病房,包括陳家鵠的病房,李政都看了。可以想象,如果這一天陳家鵠不出門,他們一定就這麼“邂逅”了。可陳家鵠出去了,李政推開他病房時,看到的是一張空床。退一步說,如果李政在裏麵多磨蹭十分鍾,陳家鵠也回來了。事實上,李政前腳剛離開院子,陸從駿後腳就把驚魂未定的陳家鵠送回來了。

他們就這麼擦肩而過,也許該說,是陳家鵠與延安的緣分還未到。

天塌下來了!

這兩個小時,陸從駿感覺時間像長了牙齒似的,一分一秒都在噬人。他回到辦公室後,一邊向四方打電話打探情況,一邊坐等老孫回來彙報情況。可當老孫和金處長一前一後悄悄進來,老孫湊上前想對他說點什麼時,他突然一把揪住老孫的衣襟,發作地吼:“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你說!”

金處長上前拉開他,想勸他,被他一手打掉。“荒唐!荒唐!”他氣惱地走到一邊,對著牆角冷笑道,“給人下套子,結果把自己套住了,你們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金處長走上前,悄聲對他說:“已經查清楚,凶手是在朝天門碼頭的一棟居民樓上狙擊的,有人看見當時有兩個人上過樓頂,一定是他們幹的。”

“我要知道是什麼人。”

“暫時還不知道。”金處長說,“目擊者隻看見兩個背影,背著兩隻白色的電工包。”

“會不會是薩根?”

“不會。”老孫低聲說,“他今天一天都沒有出過門。”

“昨天他見過誰?”

“也沒有見誰。”老孫說,“我一直安排了人在監視他,昨天他在重慶飯店跟王總分手後就回了使館,然後到現在都沒出過門。”

“怪了,”陸從駿鼻子出氣,“看來又是一樁無頭案!”

其實不怪的,從理論上說,人不出來,可以打電話,也可以傳紙條。昨天薩根從王總那兒得知惠子要去見陳家鵠的消息後,開始是不打算跟誰說的。陳家鵠不是早死了,你為此該得的獎金也拿到了,再去管那些事幹什麼。告訴他們陳家鵠沒死,是脫褲子放屁,犯賤!他知道,自己過兩天就要走人——航班都訂好了,大後天下午一點的飛機。就是說,再過幾十個小時,這裏的世界將跟他沒關係,神經病才去管這些事。

不管,不管!

可是,回到宿舍,放在寫字台上的一袋咖啡作了祟。這咖啡是中田幾天前托人給他送獎金時順便捎來的。如果說獎金是“組織上”頒發的,中田隻是轉交,不說明什麼,那麼這袋咖啡卻體現了中田個人的心意。這山旮旯裏的咖啡竟跟毒藥一樣,一般人買不到的,要“業內人士”從專門的渠道去搜才搞得到。中田在使館路上開著一爿小茶館(在美國大使館後門出去不遠),因為這一帶外國人多,也供應咖啡。中田知道他愛喝咖啡,以前就常給他送。以前他在崗位上,是並肩合作的戰友,送了也就送了,他沒覺得什麼。可現在他事實上已經脫崗,朽木不可雕,報廢了,他還有這份惦記,就有點感人心腸了。一袋咖啡讓薩根心裏暖暖的。體會到一個人的好,會把他越想越好,比如最後這筆錢,薩根想中田如果私吞又怎麼了,自己拿他沒治的。這可不是一筆小錢啊,現在他丟了工作,這錢幾乎成了他的救命錢,今後養老就靠它了。這麼想著,中田的形象在薩根心裏越發的閃亮了,動人了。

知恩圖報,可他有什麼能回報中田?這一走,估計這輩子是再也不可能見到他了,永別了。聚時齟齬,別時依依,何況是永別。一時間,薩根心血來潮地惆悵起來,一個念頭——想給中田留點什麼——盤在心裏,變得沉甸甸的飽滿。最後,他決定把這個消息作為禮物送給中田。他知道,中田是個神槍手,這對他是個可以大顯身手的好機會。再說,殺了陳家鵠,對他也是了掉一塊心病,至少今後他花這筆養老金時心裏要踏實得多。

就這樣,當天晚上,中田收到了薩根給他捎來的兩包駱駝牌香煙,裏麵夾著一張紙條。

天哪,陳家鵠居然還沒死!

中田看了紙條,頭一下焦了,腦海裏頓時浮現出相井第一次召集他們開會時的情景。會上相井曾專門問過陳家鵠之生死,他十分肯定地表示:陳家鵠已死,並敦促相井給薩根支付酬金。要命的是,相井似乎十分相信他,讓他把錢轉交給薩根。更要命的是,薩根收了錢,誰知道呢?現在陳家鵠“死而複生”,他又拿不出證據證明薩根已收到相井請他轉交的錢,那麼相井完全可以做這樣的邏輯推理:一,這錢你中田私吞了;二,你明知道陳家鵠沒死,就為訛一筆贓款存心欺君犯上。

這是什麼罪啊,可以殺頭的!

怎麼辦?中田想到那天馮警長也對相井說過陳家鵠已死,便連夜找到馮警長商議對策。找對人了!馮警長也怕相井找他秋後算賬,兩人同病相憐,很快達成共識:對相井隱情不報。

不報容易,但陳家鵠活著,你怎麼能保證他永遠不知情?山不轉水轉,紙是包不住火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幹掉陳家鵠。兩人商來議去,決定鋌而走險。沒想到,最後一點危險也沒有,他們來去自由,如入無人之境。誰能想到這麼遠還能置人死地?他們進入的是一個金處長毫無警戒和防備的區域。

“至少有八百碼遠,”金處長沉吟道,“真是不可思議。”

“肯定是個神槍手。”老孫自言自語。

“廢話!”陸從駿又對老孫罵,“這麼遠的距離,一般的槍都夠不著!”

金處長從口袋裏摸出兩枚彈殼給陸從駿看,“是,肯定是德國特製的威格—S11狙擊步槍,這槍的射程達到一千五百米。”頓了頓,又猶猶豫豫地說,“我奇怪……敵人為什麼……要等那麼久,直到我們行動才……那個,好像敵人知道我們有行動。”

“這不可能。”陸從駿幹脆地說。

“那敵人為什麼開始楊處長釣魚時沒行動,那時機會很好的。”金處長說。

“那時誰知道他是什麼人,”陸從駿沒好氣地說,“連我都認不出來,不要說敵人。那時敵人根本不能確定‘他’是不是陳家鵠,後來惠子上船,你又下了船後,他們關在船艙裏那麼久,最後又一起從船艙裏出來,敵人就以為他就是陳家鵠了。”

“這怪我,”金處長小聲說,“當時我要不下船就好了。”

“你就別當好人了。”陸從駿並不領情,翻著白眼,像個死人一樣有氣無力地說,“問題不在這裏,問題是我們都沒有想到敵人會有這麼一個神槍手,在那麼遠的地方狙擊,而且彈無虛發。”

中田,一個像陳家鵠一樣神奇的神槍手,以超乎人想象的能力,把陸從駿釘在了終生不忘的恥辱柱上。機關算盡,到頭來卻是枉費心機,這既是這次行動的可恥下場,也是陸從駿在黑室總體命運的寫照。

也不是一無所獲,至少陳家鵠“明白”過來了。

縱然陳家鵠有九顆腦袋也休想破掉陸從駿製造的這部血淋淋的密碼。這是一部用三個人(楊處長和兩個死刑犯)的命製造的密碼,惠子你認命吧,你渾身包著三張人皮,別指望陳家鵠還能慧眼識珠。當有人跟你玩命的時候,你的智商和學識隻能當鴨蛋煮來吃。這天晚上,當陸從駿和老孫拖著沉重的腳步來醫院看望陳家鵠時,後者似乎等待已久,不等來者開口,便滿臉通紅地對他們說:

“帶我出院。”

就四個字,別無下文。陸從駿想跟他說點什麼,他用手勢表示不想聽。他像個障礙物一樣,杵在房間中央,對任何人不理不睬,渾身散發出一種極度憤怒和悲涼的安靜。

陸從駿注意到他臉色異常的紅,卻沒有太在意。十多分鍾後,老孫辦完出院手續,在一群人的前呼後擁下,陳家鵠率先走出病房,往外走去。陸從駿緊緊跟著他,仿佛怕他逃跑似的。因為走得太快,下樓梯時,陳家鵠一腳踩空台階,差點滾倒在樓梯上,幸虧踉蹌了兩步,緊隨其後的陸從駿一個箭步衝上去,一把將他抓住,奮力往後一拉,總算免於跌倒。一個前撲,一個後拉,作用在陳家鵠身上,好像把他擠壓了一下,他禁不住地大叫一聲:“啊——”與聲音同時出口的,還有一口血水噴射而出,呈一條拋物線砸在雪白的牆上,像一朵鮮紅的梅花。

這怎麼出院?

這是又一張住院單!

這一回,陸從駿不需要醫生診斷也知道陳家鵠犯的是什麼病,民間形容人氣憤至極時愛說:肺都被氣炸了。陳家鵠犯的就是這病,肺氣炸了!

不僅如此,還有其他症狀。

第二天中午,陸從駿陪海塞斯來看陳家鵠,兩人走進病房後又退了出來,因為床上躺著的是一個滿頭白發的人。問護士,護士說陳先生就住那個病房。護士帶他們來,走到病床前,輕輕地喊:“陳先生,陳先生。”那個滿頭白發的人從枕頭上微微仰起頭,雖然是滿頭白發,但陸從駿和海塞斯還是認得出來,他就是陳家鵠。

海塞斯驚呆了!

陸從駿也驚呆了!

陳家鵠想從床上坐起來,人沒有坐直,一陣咳嗽,又咳出一口血。兩人連忙勸他躺下,驚惶失措。陳家鵠倒是出奇的鎮定,堅定地坐直了,還微笑著鼓勵自己咳。

“咳吧,使勁地咳,咳死了就好了。”陳家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