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海塞斯聽著,鼻子一酸,濕了眼眶。

陸從駿也想哭,但似乎又想罵娘。幾條人命呐,換回來的就是這麼一個視死如歸的家夥,陸從駿覺得自己的肺也在膨脹,要吐血了。他想破口大罵,卻不知道罵誰,最後也是鼻子一酸,濕了眼眶。他可憐自己,怎麼會這麼倒黴,付出那麼多,收獲的依然是付出。

“放心,我死不了的。”陳家鵠似乎猜透陸從駿的心思,對他苦笑道,“我欠下的命債太多了,我要死也要等讓我還清了債再死,否則死不瞑目。”轉而對海塞斯說,“教授,等著我,醫生說我還年輕,沒事的,休養幾天就可以出院,等我出去了,我要好好跟你幹一場,我一定要把這群狗特務都挖出來。”

醫生是安慰他的。他其實已經不年輕,他已經在一夜間變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小老頭。一個星期過去,全重慶最好的醫生都來開過處方,該用的藥都用了,陳家鵠的病情沒有任何好轉,還是每天咳,一咳就出血。更令人擔心的是,他的精神日益萎靡,還患上厭食症,吃不下東西,吃了就吐。他的內部好像被氣憤、傷心、苦難等垃圾填滿了,老是想吐,有沒有吃東西都想吐,幹嘔,常常嘔出血。眼看他一天天萎靡下來,請來的醫生一個個敗下陣來,陸從駿出了一個怪招,從大街上請來了一位高僧。

高僧姓閻,號悟真,四川江津人,父親是個郎中,在鎮上開有一家三開門的大藥鋪,四鄉有名,家道殷實。十一歲那年,酷暑之季,深更半夜,藥鋪莫名地起火(實為硫磺自燃),在一箱箱幹柴一樣幹燥的藥材的助燃下,火勢迅速蔓延,把半條街都燒了,燒死幾十人。他的父母雙親、兄弟姐妹,一家子九口人都葬身火海,獨獨他被一隻無形的手從窗洞拋出,而且恰好丟進門前洗草藥的大水缸裏,幸免一死。

但燒壞了頭皮,頭發從此再也長不出來,他成了一個天生的和尚。一年後的秋天,一個從峨眉山上下來的老和尚來鎮上化緣,他用一罐被大火燒變形的銀元給自己化了緣,跟著老和尚走了。如今,他年過花甲,須長過胸,卻是眉清目秀,手輕腳健,一天可以走上百裏山路。每到冬天,他都要從山上下來,雲遊四方,既化緣,又行善,替人治病消災。這陣子他正好遊至重慶,前些天陸從駿在大街上與其謀過一麵,印象深刻,當時他僅用幾根銀針便把一個,隻能匍匐趴行的乞丐紮得當場立起來,令乞丐感激得當街號啕大哭。

這天午後,陸從駿從醫院出來,又邂逅他,看見他在醫院門口在給路人號脈行醫,便好奇地湊上前觀望。同行的小和尚,十二三歲的樣子,一臉天真,看見陸從駿立於一旁,對他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有板有眼地說:“方家天象混亂,是毒火攻心,吃我師傅兩服草藥保證火降息安,太平無事。”

陸從駿有意問:“要錢嗎?”他想如果要錢則走人,這種江湖郎中十有九個是騙子,昨天那個乞丐也不過是他們的幫手、托兒。

小和尚眼珠子一轉,明明快快地說:“方子不要錢,藥草嘛,我們這邊有的也不要錢,拿去就是,我們這兒沒有的,就隻有請方家去藥店配了,那自然是要錢的囉。”

陸從駿看見他腳下有一麻袋草藥,還有一串風幹的死鬆鼠和蜈蚣、蜥蜴什麼的小動物。麻袋裏還有一隻烏黑的小木盒,這會兒老和尚配藥,正打開盒子在揀藥,裏麵是十分值錢的虎骨、鹿茸、牛鞭、頭呈扁三角形的眼鏡蛇等,這些都是名貴藥材,老和尚揀了送人,也是文分不收,令陸從駿驚歎不已,心生好奇,便一直守著,直到老和尚忙完。

老和尚以為他要看病,抓住他的手摸了他的脈相後,道:“居士患的是無病之病,不必吃藥,老衲送你一句話吧,放寬心,睡好覺,多走路,少憂愁,就萬事大吉。走吧,你沒病,不要無病呻吟,若有家小在此,常回家享享天倫,病灶隨風散。”

陸從駿謝過,卻不肯走,與他攀談起來,擇機聊起陳家鵠的病情,誠懇討教。

老和尚捋一下胡子,道:“自古中醫看病講究‘望、聞、問、切’四個字,所以,人不見,病不見,不然老衲有江湖行騙之嫌。居士若真心求醫問藥,不妨帶老衲去見一下病者。老衲看病隻為行善,山高路遠都是路,山越高,路越遠,善心越大,越易成人之美,解人之困,萬不可偷懶討巧矣。”

人就在樓上,舉步之勞。

老和尚看了陳家鵠,望過,聞過,問過,切過,罷了,引陸從駿到病房外相談。

老和尚問:“病者是你何人?”

陸從駿答:“是我兄弟。”

老和尚道:“實不相瞞,令弟之病十分凶險,要急治,耽誤不得,否則等到病入膏肓,神仙也救不了他。”陸從駿懇求善僧指點迷津,開方下藥。老和尚道:“病人心病身病交加,欲治身病,先要治心病。他魂魄散了,神氣斷了,服百藥皆如泥沙。”

心病如何治?老和尚出了個怪方子,“居士救人心切,老衲以救人為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信得過,讓他隨老衲走吧。”

去哪裏?

峨眉山。

怎麼去?

山高水遠,別的不說,就算派專車送,這一路走下來至少也得三五天。如果不順,遇到塌方或者斷橋什麼的,十三四天都到不了。陳家鵠那身體,也許經不起三四個小時的顛簸就會喪命。但若不去,留在重慶也是等死,不如死馬當活馬醫,試試看吧,或許絕處逢生了。窮則思變,天地另開。這麼想著,陸從駿定了心思,便緊急驅車去找杜先生定奪。

杜先生一聽火了,指著陸從駿的鼻子一通數落,“我看你是昏了頭了,最好的醫院、最好的大夫你不相信,竟然去相信一個草頭老和尚!那是和尚,不是神仙,可以點石成金,起死回生。”陸從駿心裏憋屈著一團火,他嘔心瀝血累死累活,結果楊處長死了,陳家鵠垂死,整個黑室風雨飄搖。追根溯源,這都是因杜先生一定要拆散陳家鵠和惠子而起。他在內心深處對杜先生是有意見的,盡管這意見他不敢提,甚至不敢想,但此刻不知怎麼的內心變得執拗起來,嘴上硬邦邦地頂了杜先生,“可陳家鵠不是死人,他不需要神仙,他隻是病了,需要一個醫術高明的大夫,而我們最好的醫院、最好的大夫對此束手無策,不如放手給外人一搏。”

杜先生看一眼陸從駿,不動聲色地問:“怎麼,你的意思是說全重慶的大夫都不如一個老和尚?”

陸從駿低眉輕聲說:“先生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自古道士僧人中不乏高人。我親眼看過他替難民治病,仁心仁術,藥到病除,而且他對陳家鵠病情的判斷也很精到。”

杜先生往椅背上一靠,有點皮笑肉不笑的味道,“那就請他就地醫治,也好讓重慶的大夫們學習學習嘛,幹嗎非要大老遠跑峨眉山去?”陸從駿隻好把老和尚的原話向杜先生轉述,最後加上自己的意見,“我也認為換個環境對陳家鵠有好處。重慶本是他的傷心之地,所看見的人和物都叫他耽於舊事,他的心情如何好得起來?心情好不起來,病就好不了。去峨眉山,換個環境,看看山水,或許能改變他的心情。那裏風景秀甲天下,又是普賢菩薩的道場,他的戾氣大,讓菩薩化解化解,也許就好了。”

杜先生沉吟著掏出煙來,陸從駿上前要幫他點,杜先生卻轉過頭去自己點上了,分明是沒有說動他。過了半晌,杜先生才回過頭來問:“那你打算怎麼送他去?”陸從駿早想好了,“讓老孫和小周開車送,輪流開,晝夜兼程,隻要不出意外,三四天應該就能到。”杜先生冷冷地說:“可萬一出了意外呢?你能確定這老和尚不是江湖中人?他要是把車引到土匪窩裏去了,不光是陳家鵠,你那兩員幹將都隻能跟著一起完蛋。”這個問題陸從駿著實是沒有想過,他愣了一下,隻是牽強地說:“應該不會吧。”

杜先生哼一聲,說:“應該?這世界上應該的事情太多了,汪主席當年不是口口聲聲說日本人應該不會武力侵華,現在呢,大半個中國都淪陷了。”

陸從駿默然,他在猶豫,杜先生說得是有一定道理,誰也不能保證老和尚到底安的是什麼心。但片刻之後,他堅定下來,比之前更加堅定:一則,他覺得老和尚那一身慈悲正氣斷然假裝不來;二則,陳家鵠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征兆也絕非虛假。便再番據理力爭,不依不休的樣子,叫杜先生煩不勝煩。

“別說了。”杜先生起身而走,一邊忍著脾氣說,“我看你中了邪,就依了你吧。但有一點無須諱言,這事你在我這兒是減了分的,如果一路平安無事,陳家鵠祛病而歸,算你有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就這麼峰回路轉。

次日一大早,在黎明的曙色中,老孫駕車,帶著陳家鵠和大小和尚,還有助手小周,一行五人,出發了。陸從駿默默地看著車子的尾燈越來越小,快消失時才想起剛才沒有跟他們道個別,便臨時補一句,對著行將消失的一點點亮光大聲地說:

“一路走好啊——”

這時陸從駿心裏陡然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覺得自己前輩子一定對陳家鵠行過大惡,這輩子注定要做他的牛馬來還債。

這是陳家鵠咯血後的第九天。

現在是陳家鵠咯血前的幾個小時,當天下午兩點半鍾,也就是楊處長臨死前的一刻鍾。當時惠子正在船艙裏,被楊處長的烏黑槍口逼得瑟瑟發抖,有人卻心血來潮地想起惠子來了。

誰?

相井。

他早從馮警長那兒搞到了陳家的地址。這天午後,相井西裝革履,照著地址尋到天堂巷,敲響陳家的門,嘭嘭嘭,由輕變重,有禮有節。

“請問你找誰?”來開門的是家鴻,他看來人穿得這麼周正,口音有點不對頭,有些反感,冷冰冰地問。

“你好,先生,”相井笑容可掬地說,“這是陳家鵠的家嗎?”

“是。”家鴻有點警惕,“你找他幹嗎?”

“我找他的太太,小澤惠子。”

家鴻頓時沉了臉,“你是什麼人?”

相井笑吟吟地說:“我是她的老師。”

家鴻打量他一番,“哪兒的老師?”

相井依然笑,“美國,美國的。”

家鴻突然覺得他的口音和惠子很相像,用一隻獨眼瞪著他問:“你是日本人吧?”

相井點著頭,鞠著躬說:“我愛中國,我和惠子一樣愛中國。請問惠子在家嗎?”

家鴻沒好氣地說:“找錯地方了,這兒沒這個人!”說罷,重重關了門,讓門外的相井倍感蹊蹺。

正是從這一刻起,相井開始了尋找惠子的曆程。這注定是找不到的,因為幾乎與此同時,朝天門碼頭的槍響了,三條人命相繼赴了黃泉路,還有兩個人受了重傷,倒在血泊中……一分鍾內,死傷五人,惠子,你死定了!

惠子被帶回,關在渝字樓地下室的審訊室裏,馮警長的表妹就是在這屋裏上吊自盡的。看來,這屋子對女人不夠好,是凶宅。外麵死靜,屋子裏一團黑。眼睛被廢棄後,鼻子顯得特別靈敏,惠子聞到一股血腥味,那是從隔壁傳過來的,那裏陳著三具屍體,還沒有處理,身上一定沾滿了血。其實,惠子衣服上也是沾積了血跡的,是楊處長頭部中彈後濺到她身上的。

傍晚時分,惠子聽到有兩個人的腳步聲“橐橐”響起,由遠及近,走進了隔壁,窸窸窣窣地忙乎了一陣,好像在扒誰的衣服。一分鍾後,惠子得知,扒的是楊處長的衣服。

有人推開門,打開燈,光亮一下灌滿屋。惠子受了刺激,不由地用手擋住光亮。她披頭散發,一張淚臉,青灰又浮腫,又髒,幾個小時把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更像個鬼,見了人,嚇得瑟瑟發抖。

來人是陸所長和老孫。

陸所長先發製人,劈頭將剛從楊處長身上脫下來的血衣甩到惠子身上,“幸虧我防了一手,否則陳家鵠就被你幹掉了!”

衣服蓋住惠子的頭,她慌張地把它取下來,哭著想上前,被老孫一聲斷喝阻止,“回去坐下!”惠子回去坐下,一邊哭訴著:“不……不……不是我幹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是,不是你幹的,”所長冷笑道,“是你指使同黨幹的。”

“不,我沒有同黨……我隻是來見家鵠的……是孫大哥讓我來的……”

“誰是你的大哥,”老孫說,“我叫孫處長!”

“孫處長……”惠子乖乖地叫一聲,乞求地望著他,“你說……是不是你讓我來見家鵠的……”

“是,可我沒喊你帶人來殺他啊。”

所長指著她手上的血衣說:“這就是陳家鵠,如果我們不防範!不錯,你設想得很周到,表麵上你是因為不甘心丈夫被人奪走,堅持要見他,可實際上你見他的目的就是要勾結同黨殺他。”說著,眼光像冷冷的刀鋒一般看著她,“說,你的同黨在哪裏。”

“不!我沒有同黨……”

“不,你的同黨很多。”老孫哼一聲,說,“我們幹掉兩個,還抓了一個,沒想到岸上還有。說,你到底有多少同黨,說了可以饒你不死,不說你就隻有死路一條。”

“說吧,”陸從駿說,“告訴我們那些人到底是什麼人,現在在哪裏?”

“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可是他們認識你,”陸從駿說,“子彈像長了眼睛,殺了你身邊兩個人(楊處長和衛兵),可就是不殺你,不朝你射擊,你說這是為什麼。總不會是因為你漂亮,要帶你回去當壓寨夫人吧。”

惠子被辯駁得啞口無言,隻好哭訴:“嗚嗚……不,不,嗚嗚……不是這樣的,陸先生,嗚嗚嗚……不是這樣的……家鵠啊,你在哪裏,家鵠啊,我好害怕啊,嗚嗚嗚……”

“別哭!”老孫大聲說,他今天終於可以不需要扮好人了。為了向陸從駿證明他對惠子沒有同情心,他甚至在裝惡人,說話總是惡聲惡氣的,“有你哭的時候,等拉你出去槍斃的時候你再好好哭吧,現在先閉上嘴,過來!在這裏簽個字,快簽!”

“這是什麼?”

“審訊記錄。”

“你什麼時候記的……”

“你管我什麼時候記的。”

這個審訊完全是走過場的,目的就是要惠子在上麵簽個字,然後把她交給法庭去處理。不該死的人黑室可以把他搞死,這叫暗殺,黑室沒少幹,可惠子的黑路已經走到這地步:手上捏著三條人命,犯不著來這一套,還是叫法院去槍斃吧,讓她光明正大的死,免得以後出現萬一,瞎貓碰到死老鼠,讓陳家鵠探到實情,找他們算舊賬。

這時,陳家鵠還沒吐血呢。兩個小時後,陳家鵠口吐鮮血!

九天後,病入膏肓的陳家鵠像一匹死馬一樣,被一個底細不明、真假莫辨的老和尚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