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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不必多慮,老和尚的底細是幹淨的,完全是個大善人,醫術也是高的,要不,陳家鵠上路的當天都過不去。上路不到五個小時,陳家鵠就敲打了第一次死亡的鍾聲。當時他們剛走出重慶界,翻過一座小山,下了山,看見路邊有一家小飯店。山上氣溫低,走了幾個小時,大家又餓又冷,準備下車吃個熱飯,暖暖身子。陳家鵠吃不了飯,自然沒下車。等他們吃完飯上車時(不到二十分鍾),發現他已經近乎斷氣了——隻有呼呼地出氣,沒有吸氣,一邊翻白眼,咬牙關,應該有大半個身子進了鬼門關了。

老孫和小周頓時手足無措,這些年來一直在刀口舔血的小周居然還迸飛出眼淚,不知是嚇的,還是悲的。老和尚叫兩人莫慌,說:“我早料到有此關卡,遲來不如早來。”隨後,吩咐他們將陳家鵠抬進飯店。老板見是個將死之人,生怕沾惹晦氣,堅決阻止。老孫哪裏有心情跟他羅嗦,掏出槍朝他腦袋上比劃一下。老板頓時驚得魂飛魄散,像個孫子一樣把他們請到後院臥室去,還主動問,要不要些熱水什麼的。

老和尚說:“且慢。”不慌不忙,取出三根銀針,在病人的人中及兩側合穀穴緩緩紮下,然後叫老孫將病人的頭抬高,抬高到約四十度左右。老和尚看著,算著,約摸半分鍾後,突然伸手在病人頭頂猛一拍,病人的臉色立變,變得潮紅。說時遲那時快,老和尚緊接著用左手將病人的衣服扯開,右手幾乎在同一時間飛出一針,銀針如長了眼睛一般精確地紮入膻中穴。陳家鵠噗的一聲,吐出一口黑血,臉色立刻恢複正常,人也醒了過來。

小周一直站在旁邊緊張觀看,這時似千鈞巨石落地,高興得一蹦三尺高,上前緊緊拉住老和尚的手,用力搖晃,“師傅,您可真是活神仙,用幾根針就能起死回生。”老孫也是如釋重負,輕輕將陳家鵠的頭放在枕頭上,對老和尚抱拳感激一番。他的態度比小周更是強烈和誠摯,因為在感激之外他還多了一份愧疚。在這之前,他對老和尚是有顧慮的,總覺得他有江湖騙子的嫌疑,居心難料。現在好了,幾根銀針輕描淡寫地紮下去,陳家鵠化險為夷——這遠比說十車話更有效力,證明高僧心術俱佳,陳家鵠是碰到好人貴人了。

老和尚似乎看穿老孫的心思,合十為禮,對老孫道:“不必拘禮,治病救人乃佛門弟子之本分,何況陳居士福澤綿長,陽壽未盡,老衲不過是順應天命而勉為人事罷了。此乃注定之緣法,如花開花謝,日升日落,最是自然不過,何必感言?”陳家鵠身體本是虛弱到極點,但被老和尚紮了幾針,像接了仙氣,神誌異常清楚,聽老和尚這麼說,忍不住接口說:“照師傅的意思,人世間的事都是生而注定,人生豈不成了一場被緣法安排好的戲?戲即人生,人生即戲,無從選擇,無可逃遁?”

老和尚微微一笑,說:“我曉得你姓陳。陳居士果然慧根不淺,隻是此乃玄奧微言,絕大妙義,非三言兩語可以辨識之。你如今身體虛弱,不宜多說話,也不宜多思考,等到了峨眉山,養好了病,倘若那時還有興致,老衲與你促膝長談。”說完,也不等陳家鵠回答,老和尚徑直上前對他唱起催眠曲,“天色已晚,顛簸了一路,居士也累了,趕緊休息吧。”陳家鵠聽著,不一會便覺得睡意沉沉,微笑著熟睡過去。

見陳家鵠睡了,老和尚的臉色變得嚴峻起來,轉身對老孫說:“他休息,我們不能休息。準備一下,立刻出發上路。”老孫有些不解,老和尚解釋道:“他現在的狀況比出發時更加凶險。老衲剛才隻是順了他的氣脈,事實上對他的病毫無益處。這就好像斷糧的百姓吃觀音土,雖能充饑,卻不能消化為用,反倒有害。不瞞你說,老衲用銀針隻能保他兩晝三夜平安,如果在這之後還不能趕到峨眉山,隻恐將有不忍言之事發生。”

那還等什麼?老孫和小周二話不說,立刻將陳家鵠抬上車,連夜出發。路有兩條:一條是先取道成都,然後轉道眉州、樂山而至峨眉。這條路是官道,路況好且無匪患,但缺點是路太繞。另一條則是取道榮昌、富順,往西直撲樂山而至峨眉。這麼走倒是要近許多,但必須翻越幾座大山,路況極差尚在其次,關鍵是沿途常有土匪出沒,安全得不到保障。老孫心想,如果陳家鵠死在路上,自己回去也是罪,死在土匪手上也罷。

便選擇了後一條路。

孫、周二人輪換開車,夜以繼日,第二天中午便到榮昌縣,一幹人在縣城裏胡亂找了家飯店一飽,又匆忙上路。剛開出縣城不到十裏,陳家鵠突然渾身痙攣起來,呼冷喊熱,人事不省。老和尚讓大家別擔心,說他這是內邪不宣,不礙事,今晚必好。一邊說,一邊又開始施展他那神乎其神的銀針功夫,罷了又讓小和尚將幾顆黑不溜秋的藥丸用口水化了,喂他服下。傍晚到達富順時,陳家鵠果然複了元氣。至此,老孫和小周對老和尚的敬佩和信任又被拔高。之後一路,兩人對他完全言聽計從,沒有半點違拗和疑慮。

第三天,車子一路顛簸進入樂山境內。小周的情緒很樂觀,一邊開車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逗小和尚玩。老孫錯過了困頭,閉著眼假寐,忍不住提醒小周當心一點。小周笑著說:“這一路有大師在,鬼神不近,小蟊賊也不敢靠攏,沒什麼可擔心的。”話音未落,卻是傳來一聲槍響,猶若平地炸響驚雷。小周下意識狠踩一腳刹車,把昏睡的陳家鵠也驚醒過來。小周不由自主地望了身邊的老孫一眼,老孫瞪著他說:

“看我幹什麼,看前麵,麻煩來了。”

的確,麻煩來了。轉眼間,十多支槍杆從四麵八方的林子裏探出來,吆喝著朝車子圍上來。領袖的頭目是個頭纏紅頭巾的中年漢子,操著一口標準的樂山話,喝令所有人統統下車。樂山話屬南方語係,與成都、重慶話區別明顯,外地人很難聽懂。但此時不用聽懂大家也知道他的意思。老孫和小周是從風浪裏滾出來的角色,臨危不亂,心裏頭劈啪打響了如何虎口脫險的算盤。小周率先拔出槍,問老孫怎麼辦,回答他的是老和尚。

“聽老衲的,把槍收起來,是禍躲不過,我先下車看看。”老和尚說著,先下了車,一邊宣誦著佛語。頭目一把推開他,罵:“少跟我裝菩薩,老子不信這一套,老子隻信手裏的槍。下來!要想活命的都下來!”用槍指著車裏,威逼人人下車。嘍囉們隨即圍上來,打開所有車門,下來!下車!都滾下車來!叫著,嚷著,罵著。

“且慢,且慢,眾兄弟,”老和尚不慌不亂上前阻攔,“車上有重症病員,驚不得,驚不得。”一邊從容走到頭目麵前,向他合十為禮,“敢問這位賢士,劉三檀越近來可好?”頭目原本氣勢洶洶、目空一切,被他這麼一問,心思亂了,遲疑起來。那劉三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袍哥老大。

這一帶叫做牛角山,屬樂山和自貢交界隘地,山如其名,如牛角一般高險陡峻。山上古樹參天,再加上道路錯雜難行,野獸毒蟲出沒不止,外人進去後極易迷路,不死也要扒層皮,在明清兩代為當地私鹽販子藏匿之所。辛亥革命後,前清遺老遺少躲了進來,人頭多了,就扯起大旗聚成了寨子,四方潑皮無賴聞風入夥,專以打家劫舍為生。國民政府曾剿過兩次,折了幾十人卻未能拔掉惡瘤,抗戰爆發後,再無人過問。如今,勢力越發壯大,已聚八百多人,劉三便是這裏的大頭目,人稱三爺。

劉三,本名劉榮,係大軍閥劉文輝的遠房族兄,原是前清犍為縣縣丞,正牌子舉人出身,會文章,富智計,落草後頗受尊崇,老寨主死後被公推為新主,到如今已有十五年光景。三年前,劉三最寵愛的小女得了種無名熱的怪病,四方求醫不果,便領人上峨眉山拜菩薩祈救。途中,湊巧撞見悟真和尚,被施了救,帶回寺裏,吃了兩服藥,病情便見好,令劉三感激不盡。日後不久,劉三托人送來書信一封,財寶一箱。悟真和尚閱信方知,劉三為何方人士,在何方逞能。劉三在信中立誓,但有差遣,當赴湯蹈火,絕不皺眉,雲雲。悟真乃出家人,與世無爭,哪裏會去差遣一個土匪頭子,不料,這次還真用上他了。

無名頭目把老和尚上下再三打量一番,罵道:“別裝,方圓幾百裏都知道這是咱三爺的地盤,你以為報個名就把我嚇倒了,跟我裝?告訴你,別裝屌,裝死還差不多。”

老和尚微微一笑,道:“不妨帶老衲去見你三爺,老衲出門多日,車裏病人危在旦夕,老衲正欲尋人施助,三爺竟喚人來接了,嗬嗬,善哉,善哉。”磊落之情,坦蕩之樣,實讓無名頭目不敢造次,便罵罵咧咧帶他走了。

便見了劉三。

便化險為夷。

別時,劉三又贈不少財寶,悟真一概不要,卻討求山參一枝。原來,此時的陳家鵠,經這番折騰,已經氣若遊絲,生死兩茫茫,急需補氣強神。但師徒出遊多時,攜帶的補氣強神的良藥已告罄,若不能及時采補,老和尚對陳家鵠的命數也心存懸疑,所以向劉三討求。劉三差人端來一抽屜的山參讓悟真挑,悟真挑選一枝二十年的老山參,一顆心頓時釋然。隨後幾日,正是靠著這枝老山參,陳家鵠才堅持活著上了峨眉山。

一行人是第五日淩晨到達峨眉山報國寺的。

這是老孫第二次到峨眉山。一九三五年,蔣介石在高參楊永泰的建議下,開辦了有名的“峨山軍官訓練團”,自兼團長,劉湘為副團長,陳誠為教育長。四川、西康、雲南、貴州等地營長以上軍官多被調來受訓,訓練場地就設在報國寺門前的小廣場以及虎溪畔的山道間。開辦之初,杜先生曾來視察過,老孫時任杜先生衛隊隊長,便隨行而來。此番故地重遊,盡管天色不明,但那熟悉的楠樹和紅牆亦勾起他不少三年前的記憶。尤其是如今楊永泰和劉湘均已離世,更令老孫欷歔不已,有種物是人非的淒涼。

悟真老和尚是在山腰萬年寺出的家,修持則在洗象池畔的天花禪院。從報國寺到洗象池,尚有大半日的山道。由於不通公路,隻能步行,老孫便在此與眾作別,駕車返回。小周本是安排他來為陳家鵠保駕的,自當留下。他找來兩副滑竿,輪流抬著昏迷不醒的陳家鵠,片刻不歇,一路趕路,於午後終於結束艱難行程,趕到了天花禪院。

天花禪院規模不大,統共隻有十來個和尚,三間佛堂,十八間廂房,廂房後還有一間藥材儲藏室,裏麵包括野生雪蓮、冬蟲夏草、靈芝、千年人參等名貴藥材。它們的來曆與老和尚的醫術一樣神秘,外人全不知端倪,給人感覺仿佛是說有就有了,好像老和尚有法術,憑空變出來的一樣。不論如何,它們的存在,使得老和尚濟世救人不會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之虞。這也是他為何要帶陳家鵠上山的理由,至少是之一吧。畢竟,說一千道一萬,沒有良藥是治不了惡病的。

但是現在,有神仙藥也對陳家鵠無用,用不了,因為他已經深度昏迷,開不了牙口,咽不下點水。一路上,頭兩天他還有意識,後麵幾日一直昏迷不醒,要不是老和尚用那枝老山參時刻給他補氣,可能早斷了氣。他這口氣,全靠老和尚細細嚼碎了老山參,口含鼻塞,強行維持著的。

上山後,老和尚便開始施醫。他將陳家鵠安置在一間空屋子內,這屋子簡陋至極,除了一張木床什麼也沒有,連窗戶都沒有,隻在牆角處有兩個不起眼的換氣口。把門關上,伸手不見五指,仿佛一尊大棺材。

接下來的兩天,陳家鵠就在這尊大棺材裏靜靜躺著,像一個真正的死人。

小周被安排住在旁邊的廂房裏。他畢竟放不下心,時刻凝神傾聽,卻始終聽不到隔壁有絲毫動靜。隻見老和尚偶爾進去給病人紮兩針,很快便出來,時間短得像錯覺,抑或一個萬籟俱靜中偶然發生的小意外。

到第三天晚上,不知什麼緣故,子夜已過,小周被什麼聲音驚醒,聽見陳家鵠的房間裏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什麼人在輕輕搓揉他時衣服。小周覺得奇怪,起身去察看。推開門,隻見小和尚一臉坦然地守在“大棺材”門口。小周更是奇怪,走上前問:“小師傅,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這裏?”

小和尚瘟頭瘟腦地回答:“師傅讓我守在這裏,不許旁人進去打擾。”小周如釋重負,“原來是師傅在給陳先生治病。”見小和尚點頭,又問,“師傅進去多久了?他進去,我怎麼沒聽見呢?”

“師傅不在裏麵。”

“不在裏麵?”

“是的。”

“那他怎麼給人治病?”

“我不知道。”

“師傅到底在哪裏?”

“我不知道。”

小和尚一問三不知,子醜寅卯什麼也講不出來,但就是不肯放小周進去。小周哭笑不得,又不便強闖,隻好懷著巨大的好奇與更加巨大的期待,返回自己房間,繼續睡覺。

第二天一大早,小周被一陣猛烈的咳嗽聲驚醒,這正是久違了的陳家鵠的咳嗽聲。陳先生醒了!小周驚喜交集,一躍起身,趕緊穿戴整齊,推開門,卻看見老和尚帶著兩個沙彌正匆匆走來,其中一個提著個沙罐,也不知裝的是啥,另一個則提著籃子,裏麵裝著碗、調羹和蠟燭。四人一起進去,在屋裏,陳家鵠的咳嗽聲又被成倍地放大,如牛吼,如悶雷。

陳家鵠從黑暗中醒來,一時難以適應門外透進來的光亮。但這並不妨礙他分辨來者是誰,他用沙啞無力的聲音問:“師傅,我這是在哪裏?”

“在你涅槃重生的地方。”老和尚說完,沙彌已點燃蠟燭,屋裏的黑暗頓時被驅散一空。小周這才看清病人的臉色,竟比屋外那漫山的雪還要蒼白,仿佛透出攝人心魄的寒刃,不覺冷得心裏一縮。

老和尚徑直上前,把了把病人的脈,笑道:“陳居士真是個有福之人啊,遇到壞事也能因禍得福——牛角山遇匪,你吃了驚嚇,出了一身大汗,內邪隨汗走了不少,後又求得老山參一枝,討得殘喘,好讓我妙手回春。”言畢即紮針,完了又伸出手在病人頭部輕輕推拿幾下,然後問他,“居士可想吃點東西?”陳家鵠苦笑,“光想有什麼用,吃了都會吐出來。”“我問你想不想?”老和尚說。陳家鵠搖頭,“不想。”老和尚笑道:“怪了,人人都要吃飯咽菜,你陳居士一代才傑之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怎麼會連飯菜都不想吃呢?你能吃的,一枝二十年的老山參都讓你吃了,那苦澀之味實不是食之甘味。想一想,一碗農家菜粥,聞之清香,觀之一青二白,食之入口即化,妙哉,妙哉。”

不知為何,陳家鵠頓時覺得口舌生津,咽了一口唾沫。老和尚笑道:“你咽了一口津液,說明你是想吃東西了。想吃什麼?嗯,依老衲看,此刻來一碗熱乎乎的青菜粥正是你之所想。來吧,我早已給你備好了。”老和尚對兩個沙彌揮揮手,一人連忙將罐子打開,正是一罐熱氣騰騰的青菜粥,另一人則把碗和調羹拿出來,盛了一碗,遞給師傅。

“把他扶起來。”老和尚吩咐小周,小周便扶了。

“請你張開嘴。”老和尚吩咐陳家鵠,陳家鵠便張開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