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菜粥,菜是青青小菜,米是象牙白米,水是潔淨雪水,佐以高山野生湯、紅糖、當歸、白糖,我用微火熬煮半夜,天下哪有如此美食。來吧,吃吧。”老和尚說著喂了一羹。
再一羹。
又一羹。
如是再三,一碗粥很快見底。陳家鵠擔心不爭氣的胃又給他來老一套,一陣翻騰後把吃下的東西全吐出來。這麼想著,他合了口,閉了眼,好像這樣可以把要吐的東西擋回去似的。這樣過去數分鍾後,陳家鵠隻覺得胃裏生出一股溫暖之氣,絲絲往下暢通,同時覺得一股貪婪的食欲滿了欲海,使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老和尚見了,笑道:“還想來一碗?”陳家鵠不假思索地點了頭。一旁靜觀的小周終於找到事做,接過空碗準備再去盛,被老和尚製止。“夠了,”老和尚對陳家鵠說,“你這沉屙之軀,久病之身,十分虛弱。所謂虛不受補,能消化這一碗粥就已經很不錯,想吃得再過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後,又吃了一碗,又是沒吐。
這一天,陳家鵠把一罐子粥吃得一幹二淨,一粒米都沒有吐出來。到了晚上,他已經有說話的願望了,他問老和尚:“我之前吃什麼吐什麼,現在也沒見你用藥,怎麼一碗粥入肚,隻覺腸胃裏暖暖的十分受用,不但不想吐,還想再吃。這是什麼道理?”老和尚開心笑道:“沒什麼道理,這是你的命,也是你與老衲的緣分。不過,你既然神誌回轉,老衲不妨講一個故事給你聽,當做飯後茶餘之消遣。”頓了頓,緩緩講來,“話說從前有座村莊,供奉著一尊魔鬼木像,為了不讓魔神帶來災難,村莊每年都要犧牲一位村民去祭祀他。後來,一位被送去祭祀的村民心想橫豎是個死,何不一搏?於是他一把火將魔像燒成了灰燼。沒想到從此後,村莊就從魔鬼的陰雲中解脫出來。陳居士,你心中或許就有這麼一座魔像,阻礙你不能咽食,老衲隻是替你暫時驅散了它的陰影,至於能否將它徹底焚毀,還得要靠你自己。”
陳家鵠咀嚼著老和尚的話,若有所悟。
老和尚轉過頭去,對小和尚說:“你去廚房看看藥熬好了沒有,熬好了就送過來。”小和尚應聲去。老和尚這才又對陳家鵠說:“好了,你神誌剛剛回來,不宜多勞神,把心靜下來,什麼也不必想,老衲自會竭盡所能助你康健。如果你覺得腳趾頭有疼痛之感,但說無妨。”
陳家鵠一怔,突然,“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三
陳家鵠確實感到腳趾頭痛,好像每個趾頭都被毒蟻叮咬過,燒熱,辣痛,且有增無減。如果他可以坐起身來,彎腰細看,會發現每一個趾頭均有幾處米粒般大小的創口。
那是被蛇咬的!
咬他的可不是一般的蛇,是峨眉山上特有的一種毒蛇。普通人被它咬到,創口立刻劇烈紅腫,血流不止,人會出冷汗,會惡心嘔吐,緊接著鼻腔、眼膜、皮下組織等部位亦迅速出血,不出五步即昏厥,五分鍾內必斷命。此蛇被當地人稱為“峨山五步皇”,毒性比一般的五步蛇更為猛烈,極其罕見。老和尚偶然在白龍洞捕得一尾,精心飼養兩年,如今終於在陳家鵠身上派上了用場。
老和尚治病不拘一格,甚至可謂膽大包天。這間棺材樣的黑屋子,是他專門為需用毒蟲以毒攻毒的病人設計的。天花禪院海拔兩千多米,一年中有小半年被積雪覆蓋。冰天雪地裏,蟲豸別說攻擊病人,連行動都成問題。老和尚辟出這麼一塊地方,在地下挖有坑道,一旦有病人要急救,便燒火提高室內溫度,令毒蟲可以行動自如。為了不讓毒蛇咬到陳家鵠身體的其他部位,老和尚在他身上塗滿了地黃水,隻在腳趾上抹了專門“引蛇出洞”的香草藥膏。昨天晚上,小周聽到的窸窸窣窣聲,便是峨山五步皇毒蛇在吸食陳家鵠香噴噴的腳趾頭的聲音。
毒蛇這一夜辛勤工作,效果比老和尚預期的要好,他這麼快神誌清醒,並能消化食物,說明他體內積累已久的毒氣、晦氣、濁氣已開始明顯下行。之前,毒氣往上急攻,髒腑功能亂成一團,頭發才會一夜變白。以後,陳家鵠的白頭發將日漸轉黑,正是因為毒氣下行的泄路通暢了。老和尚看在眼裏,欣慰在心,他對治好陳家鵠的病信心更添。
這天午後,老和尚叫人收拾出另外一間廂房,叫陳家鵠住了進去。這間廂房在天花禪院左側,推窗即見洗象池,白天可見滿山遍野銀裝素裹,妖嬈萬端;池塘邊,一片英姿挺拔的冷杉林,在風中蕭蕭瑟瑟,低吟輕語。夜晚,明月如洗,朗照枝頭,天人合一;憑窗遠望,萬山沉寂,雲收霧斂,遙天一碧,心地寬闊。陳家鵠身在其中,白天受日光沐浴,夜間被月華撫弄,心神日漸安寧。
景色撩人可以為藥,但要徹底治愈陳家鵠的心病,這還遠遠不夠,必須人心對照,借物明誌。在接下來的日子裏,老和尚有空便來看陳家鵠,除了紮針、用藥,還陪他下棋,教他佛理,同他談心,聊天地,侃大山,慢慢地把陳家鵠關閉的心境打開來。轉眼到了陳家鵠上山後的第九日,這天老和尚拿了一本《唐詩選集》來,笑著對陳家鵠說:“老衲識字不多,平時卻愛附庸風雅,這本書翻來覆去看了十多遍,還是有些字不認識,聽說居士是留洋歸來的大博士,學問一定大得很哦,教教我吧。”陳家鵠說:“師傅拿我開心不是?我是學數學的,要論文學恐怕要差師傅一大截。”話是這麼說,他還是把書接過去,見是李白的《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老和尚請他讀一遍給他聽,而且要大聲,要盡量有表情。陳家鵠開始不願意,但在師傅執意要求下,便讀起來,越讀越富有聲情: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廬山秀出南鬥傍,屏風九疊雲錦張,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梁。
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遝嶂淩蒼蒼。
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雲萬裏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為廬山謠,興因廬山發。
閑窺石鏡清我心,謝公行處蒼苔沒。
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
遙見仙人彩雲裏,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願接盧遨遊太清。
讀罷,老和尚笑眯眯地看著他,壓根不提什麼不識之字,隻說:“你中途一刻未定,換氣自如,說明肺部之傷疾已經基本無恙,今後可以出去走一走了。走吧,今天我帶你小走一會,可能會覺得累,但無妨。累也是一個身體無恙的信號,如果你的身體感覺不到累,就不可救藥了。”
山中積著雪泥,老和尚和陳家鵠都穿上布鞋,鞋上又綁上兩圈草繩,沿著山道一路往上,朝雷洞坪的方向緩緩行走。這一路道路極窄且陡峭蜿蜒,又結了冰霜有些濕滑,嚴格說並不適合散步,這對久臥病榻的陳家鵠而言更是“雪上加霜”。所以,老和尚不想遠走,隻走了百十米便要回頭,卻遭陳家鵠反對。他還要走,一走又走,最後竟走了三裏路,走到一座涼亭方才歇了腳。兩人在涼亭裏坐下,老和尚說:“按道理,你大病初愈這麼遠足是不許的,老衲該製止你,但見你興致高,便由了你。隻是回去之後,你得多挨幾針。”陳家鵠笑道:“我現在早已是滿身針孔,不在乎再多上幾個。”印象中,這是老和尚第一次看到陳家鵠臉上露出笑容。
要治其身病,先要治其心病,這是老和尚對陳家鵠病情的最初判斷,後來與陸從駿相談,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陸從駿雖沒有對老和尚和盤托出陳家鵠的病曆,但多少還是透露了一些,令其可以猜測到,無非是為愛而傷、為情所困之類。現在看到他笑,老和尚心裏竊喜。心病難治,難就難在身外找不到藥材。換言之,藥材在病人自己心裏,而笑便是最好的藥。老和尚看陳家鵠出氣略粗,料他身上一定發出微汗,便問:“是否有口渴之感?”陳家鵠點了點頭,看著鋪在樹葉上的積雪,說:“如果師傅同意,我倒是想抓一把雪來吃,舔一下也行。”老和尚嗬嗬笑,“看來你體內之傷已痊愈。有傷必有寒,有寒必畏風,你現在對雪水都斷了畏懼,說明你體內之寒已除。好啊,真是年輕啊,祛病如此快,你的身體本是上好的,老衲現在有信心還你一副好身體。不過雪水是喝不得的,若真口渴還是吃顆蟠桃吧。”
“吃蟠桃?”陳家鵠不由一怔,這大冬天的,哪裏去找桃子?以為老和尚是在說笑話。隻見老和尚從袈裟裏摸出一支短笛,放在嘴裏吹起來。約十分鍾後,一隻一米多高的猴子捧著一顆拳頭大的桃子出現在老和尚麵前。老和尚喚它叫“大青”,輕輕拍拍大青的頭,示意它把桃子送給陳家鵠。大青唧唧地叫一聲,似乎是在說“知道了”,轉過身來恭恭敬敬地把桃子捧給陳家鵠。
陳家鵠早已看得目眩神迷,竟手足無措,不知該接還是不接。
老和尚說:“這是大青給你的見麵禮,收下吧。”陳家鵠連忙起身恭恭敬敬又小心翼翼地接過桃子,還不忘說一聲“謝謝”。大青跳到老和尚身邊,十分親昵。老和尚笑著從懷裏掏出一包糖來給它,大青高高興興地拿在手裏,一屁股坐在老和尚旁邊,大吃大嚼起來。
老和尚見陳家鵠捧著桃子不吃,說:“你不是口渴嗎?吃吧,吃了對你有好處。”陳家鵠這才試著剝開皮,咬了一口,隻覺滿口蜜汁亂竄,竟是平生未嚐之絕味。老和尚說:“怎麼樣,很好吃吧?”陳家鵠點點頭,問:“這季節,冰天雪地的,大青從哪裏摘來這樣鮮美的桃子?”老和尚輕撫大青的頭,笑著說:“吃了雞蛋,還要找下蛋的母雞麼?你要是喜歡,多與大青親近親近,以後有你吃的。”陳家鵠上前去撫摸大青,一邊問老和尚:“師傅,禪院裏外都是猴子,這大青可比它們要大得多,也聰靈得多。”老和尚點點頭,說:“大青本是這裏的猴王,後來猴群叛亂擁立新王,新王必殺它而後快,是老衲救了它。一年多來,每當聽到老衲的笛聲,它就會送蟠桃來。老衲生平救人無數,要說戀情感恩,沒有誰能及得上它。”
陳家鵠聽完,覺得老和尚這話頗有弦外雅音,不禁默然。
陳家鵠的感覺沒錯,老和尚把大青召喚來給他講這個故事,的確是為了治療他的心病而故意為之。“難道人還不如猴子?”老和尚自問自答,“自然不是。人乃萬物之靈,靈之一字,心之一字也。我們這顆心,包容四海不難,包容天地亦不難,難的是包容自己。存了一分雜念,便遮蔽碧海蒼天。陳居士,說到底這便是你今日的病根。”
陳家鵠像是留聲機一般重複念叨一遍:“這便是我今日的病根。”“不錯。”老和尚盯著陳家鵠看,正容說道,“陽明子雲: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這道理一針見血。你心中掙紮無端,賊勢滔滔,破之乃難上難矣。心病不除,身體如何好得起來?”
陳家鵠思量半天,道:“道理我明白,隻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大千世界固然複雜,但人心更複雜啊。”老和尚順勢而為,一掏二挖,便把陳家鵠心中的塊壘——惠子——挖出來。秘密端出來,目的是討教,請師傅指點迷津。老和尚聽罷,置若罔聞,隻說:“今日已不早,我們回去吧。”說完,拍拍大青,意思是與它再見了。大青依依不舍地抱了抱老和尚,又象征性地抱了抱陳家鵠,才搖搖擺擺地離去,讓陳家鵠由衷感慨猴子真是有靈的動物。
四
縱然有九個腦袋,陳家鵠這次是真正被陸從駿騙到了,惠子是日本間諜,這對他不啻為致命打擊,他的肺正因此而炸,他的病正因此而重。病倒之初,他一心希望早日痊愈回去工作,所以異常配合醫生的治療。殊不知,身體絕情地背叛了他,令他心有餘而力不足。病情日日加重,到後來他絕望了,滴水難進,覆水難收,他認為自己縱然有九條命也是死定。哪知道,上山不足十日,居然連雪水都想喝了,他對自己身體恢複之快感到吃驚。身體好的另外一個征兆是,那些煩心事又在心裏蕩漾開了。今天他一吐為快,本以為會引得師傅一番鴻篇大論之教之導,不料是隻字未聞,實令他百思難解。
老和尚其實是故意在吊陳家鵠的胃口。治心病,講究的是若即若離,欲擒故縱,把問題的實質拋出來,卻不作解答,讓人自己去思,去想,去琢磨,琢磨得越深,其心思自是越糾纏,越紊亂。等亂到一定程度時,突然當頭棒喝,讓病人豁然開悟,其效果當是最好。
這樣過去多日,一天午後,到了固定的該紮針灸之時,老和尚按時照來,卻是徒著手,挎著一隻背囊,見麵就催促陳家鵠出門。“今天天氣晴好,”老和尚說,“我帶你去看看雲海。”路上,老和尚時而誇陳家鵠腳步有力,時而誇他氣色如祥雲,呼吸如自然,總之,是誇他身體好。老是誇,陳家鵠終於在麵對茫茫雲海時道:“記得師傅曾說過,我是心病大於身體之疾,如今我身體是日日見好,可為何不見師傅治我心病?”老和尚覺得時機已到,便笑了笑,緩緩念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記得我們上路頭一天,在重慶郊外那家小飯館裏,你曾問老衲,人生如戲,戲即人生,我們活著之意義何在?現在老衲可以回答你,人世間事渺渺杳杳,一切所謂之意義,統統皆是無意義。何況你惹的塵埃,輕如浮雲。”
陳家鵠想了想,說:“師傅的話太過深奧,我理解不了。”的確,要讓他視惠子為“浮雲”,實是強人所難。老和尚似乎看穿他心思,指著自己的心說:“老衲心中女色全無,決非因老衲出家在先,隻因女色如浮雲,似彩虹,都是空中樓閣矣,讓凡夫醉生夢死。世間萬物皆為身外物,你為一個女流迷頓、輾轉,豈不妄自菲薄?俗家有言,世間唯女流和小人難養;佛家言,性是亂,色即空。男輩女流,陰陽相克,水火不容,乃天地注定,大丈夫自當放下明誌。”
陽光和煦,雲海飄飄。
老和尚伸手指著燦爛陽光,道:“要知道,我們生命至深的需要不過如這冬日的陽光一般和煦、簡單,但總有人,太多人,喜歡頂著烈日,化身飛蛾,投向華麗的火焰。殊不知,天地太強大,凡身太弱小,理當卸下所有承載,輕心即輕身,身輕生命才能自在活潑。欲壑難填,欲望是個永遠無法滿足的東西,當你打開一扇門,便是無窮的門。而欲望終歸是沉重的,隻會讓你的生活變得複雜,生命變得迷頓,念你之念。老衲今日送你四句偈語。”
“請師傅講。”陳家鵠看他撫須不語,催促道。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老和尚的這一席話,似有心,似無意,正中陳家鵠內心深處最大的陰影。他不由得皺緊眉頭,一時間,與惠子相識的浪漫、相知的感動、相愛的甜蜜、成婚的溫暖、離別的痛苦、相思的煎熬、背叛的驚駭……過往的點點滴滴,如春水潺潺,緩緩流過心頭;又洞若燭照,所有細節纖毫畢現,酸甜苦辣洪水洶湧,內心泛起大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