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 3)

他的心思如何逃得過老和尚的明察?老和尚看著他,念聲佛號,將一件禪事緩緩道來:“曾經,慧可禪師以斷臂之大願力向達摩祖師求道,禪師問曰:‘諸佛法印,可得聞乎?’祖師回答:‘非從人得。’禪師聞之很是茫然,思量許久,竟覺俗塵繚繞,不得安寧,遂向祖師乞言:‘大和尚,我心不安。’祖師淡然一笑問他:‘心在何處?我來替你安!’禪師於是頓悟妙法。”

這故事陳家鵠聽得半懂不懂的,但以後日日思,夜夜想,一日夜裏竟如迦葉忽見佛陀拈花,醍醐灌頂妙義入心,始覺今是昨非。這天夜裏,月光如銀,他獨自一人步行至山崖前,觀看四周鬱鬱蒼鬆,眺望腳下茫茫雲海,長久默不作聲,別時粲然一笑,對著崖下雲海道:

“鬆間聞道,雲端聽佛,陳某不枉此行矣。”

夜深回歸寺院,遠遠看見小周與小和尚在修行堂內靜心端坐,好似一對誌同道合的師兄師弟,也在等待師傅醍醐灌頂。

為了讓陳家鵠的身體能夠盡快複原,老和尚不惜血本,拿出最好的野生人參和靈芝等給他進補,同時又讓小周天天領他去山野走走,熱身,散心。小周本是個生性活潑的人,二十出頭,正是好動、好玩的年歲。剛上山時,因陳家鵠臥床不起,沒什麼事,小周天天與小和尚絞在一起,砍柴拾果,探梅尋蘭,遊山玩水,方圓幾十裏山野內,漫山遍野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小周現在正好做陳先生的向導,帶他遊玩,何處有路,何方有景,哪裏有險,都在他心裏。帶陳先生出門,安全自然是第一,於是山左一帶就成了他們常走之地。這一帶風景獨好,蒼鬆傲雪,遠景開闊,有泉有澗。北伐戰爭後,陸續有富甲一方的商人為避戰亂而在此棲居,他們劈山修路,伐木造屋,一家家地遷來,一戶戶地相聚,迄今已經人丁興旺。

這一天,陳家鵠像往常一樣與小周一起,往山左一帶去散心,一邊走,一邊不知不覺聊起老和尚。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陳家鵠發現,隻要說起老和尚,小周總是敬從心底生,禮從手上起——雙手會不由自主地合十,默念一句:“師傅在上。”通過小周熱情嘮叨的講述,陳家鵠仿佛看見了另一個老和尚,他天天淩晨四點起床,坐禪兩個時辰,天亮出門掃雪,日出熬藥(眼下多為陳家鵠),一日三次給徒弟講經,睡前習武一個時辰。說到師傅的武功,小周每每發出感歎:

“他兩個指頭就能把我掀翻在地……”

“他練武時走路腳不沾地,簡直像在飄,在飛……”

“有一次我看見他騰空而起,把一隻停在樹上的鳥一把抓在手裏……”

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陳家鵠全然相信,因為老和尚神奇的一麵他早已有領教,從那一支支銀針,到一碗碗草藥,從治他身病,到療他心病,一個赴黃泉路上的人就這麼不知不覺間被他拉了回來,回到了從前。昨天夜裏,他做夢,居然夢見自己在破譯特一號線。這個夢向他透露出太多的信息,他首先想到的是陸從駿在召喚他,其次他覺得這也說明自己的身體確實是恢複了,再次……他一直想不出來,可總覺得還有什麼。這會兒,他把這事對小周道明,問他有什麼想法。

小周脫口而出:“這不明擺的,你心裏堆積著太多的恨,你恨透了那些特務,你想回去報仇,給那些為你死去的人雪恨。”

接著,小周又嬉笑著說:“你雖然還沒有真正走進過黑室大門,但你跟黑室的關係比這山上的金頂還高,而我雖然是黑室的元老,卻還沒有你一半的高。你啊,黑室已經進入到你的生命中了。”

“難道你不是嗎?”

“說真的,我沒有夢見過黑室。”小周認真地說,“我倒是幾次夢見悟真師傅了。”

“我也常夢見悟真師傅。”

“但你不可能忘掉黑室。”

“難道你忘得掉嗎?”

“你忘不掉它,是因為它需要你,黑室離不開你。”小周答非所問,“人就是這樣,士為知己者死,誰把你當寶貝,你就會尊重誰。”

陳家鵠笑了,“人家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你就在我身邊,可我也要刮目相看你了,滿口都是至理真言。”

小周也笑了,接著又是一句文縐縐的話,“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說話間,兩人已經從山路上下來,來到一個人家聚集的山坳裏。這一帶住的都是來避難的有錢人家,山左正因這些人家的遷居而時興一時。剛進山坳口,便聽見一群人在院子裏吵吵嚷嚷,門口有一些閑人圍觀,指指點點的。陳家鵠和小周不由得有些好奇,便走過去看熱鬧。看了一會兒,明白了端倪。吵架的是某富商的三個兒子,父親前不久去世,昨天正好過了七七四十九日大忌日,今天三個兒子在母親麵前分父親留下的錢財,結果分出了爭端。這是無趣的事,兩人看一會便走了。

剛走不遠,小周注意到南邊山坡上的那棟樓裏,有個一臉富態的婦女,正站在曬台上偷偷打量陳家鵠。小周說:“你看,陳先生,那人在看你呢。我敢肯定,她女兒一定也在某個窗洞裏看你。”陳家鵠說:“看我幹嗎?在看你吧,你經常來這裏走動,可能認識你了。”小周說:“看我就說明她瞎了眼。這些天我和你天天來這一帶逛,這裏人也都認識你了,誰看不出來,你是主人,我隻是你的隨從,誰會把女兒嫁給一個下人?”陳家鵠一聽這話,就像被冰了一下似的,頓時沉了臉,閉了口,不理他,埋頭朝前去了。

小周心想,你回去還不照樣要麵對這個話題。其實,這家人已經托人來跟小周打探過陳家鵠的情況,他們家有個女兒,原來在北平讀書,北平淪陷後一直在家裏待著,可年紀不小,已經二十四歲,沒有對象,讓家裏人很著急。這些天他們常來這兒逛,不知這家的大人還是姑娘本人,看上了陳家鵠,便托人私下找到小周來了解陳家鵠的情況。小周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便以“不了解他”搪塞掉了。剛才,他陪陳家鵠下山時,看見那個曾經找他來打探陳先生情況的人上山去了他們寺院,估計他一定是去找悟真師傅打探陳先生的情況去了。陳家鵠在前麵走,小周看著他高大、魁梧的背影,心裏禁不住地想,他這人實在太出眾了,往哪裏一站一走,都引人注目,招人喜歡,所以,可想他這一生注定是要被一堆俗事糾纏。這麼想著,小周自然地在心裏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真是近朱者赤啊。

果然,吃罷晚飯,老和尚把陳家鵠叫出去一同散步,說的就是這件事。陳家鵠聽了,苦笑不迭,“這太荒唐了師傅,我剛從火坑裏出來,怎麼可能再往裏麵跳?想必師傅一定替我拒辭了。”“自然是拒掉了。”老和尚說,“但這件事也告訴你,你該下山了,可以回單位去了。”陳家鵠以為師傅是怕他們來胡鬧,“莫非師傅還怕他們來威迫我?再有錢的人也不至於這麼無恥吧。”

“居士想到哪裏去了,”老和尚笑道,“人家又不是牛角山上的劉三,怎會幹這種蠢事。劉三心裏著魔,打家劫舍,搶婚逼婚也是難免。這人家可是腰纏萬貫之家,有錢固然能壯膽,做出一些狂妄自大之事,但有錢人最重要的是體麵,斷不會行這等事。”

“那師傅為何要因此催促我下山?”陳家鵠還是不解,問。

“你身體已恢複如初,自然該下山。”老和尚說,“試想,倘若你身體有恙,精神不佳,人家怎會看上你?你不過是路過那裏幾次,人家雖跟你有過照麵,卻沒有相談過,對你生情滋意,正是看你一表人才,身健體壯,有精神氣,有不凡的風采。所以,這事也是提醒了我,你該下山了。”看陳家鵠思而不語,他接著又說,“決非老衲嫌棄你,趕你走,你生而注定不是廟堂的人。你有智有識,心懷報國之誌,身體好了,自當回去盡職。”

陳家鵠思量一會,說:“師傅不是曾說過,人世間事渺渺杳杳,一切所謂之意義,統統皆是無意義。”

老和尚不假思索答道:“這是老衲所見,而你非老衲矣。人世間沒有兩瓢相同的水,更何況人乎?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萬不可張冠李戴,削足適履。老衲雖不知道你究竟是何人,在做何等大業,但你瞞不了你所擁有的那與眾不同的氣質。老衲深信不疑,居士一定替公家肩負著重擔,使命崇高。正所謂‘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峨山雖好,非居士淹留之地。你應該比老衲更清楚,戰事需要你,家國百姓需要你。回去吧,回到屬於你的地方去,放下浮雲,輕裝上陣,老衲篤信居士一定能凱旋而歸。”

陳家鵠聽著,直覺得熱血一陣陣往頭上湧,恍惚間,好像已經踏上歸途,騰著雲,駕著霧,飛離峨山,飛抵渝都。這使他再一次深切體會到,自己竟然是那麼渴望回去。這天晚上,陳家鵠輾轉難眠,好不容易睡著又是亂夢紛飛,時而夢見師傅,時而看見陸從駿,進而看見海塞斯和滿桌子的電文,後來居然還夢見了惠子。夢裏的惠子時而猙獰可怖,時而悲傷可憐,時而從天堂巷裏走出來,時而從美國大使館裏走出來……有那麼一會兒,惠子是從抄滿電文的電報紙裏鑽出來的,模樣極其荒誕恐怖,把陳家鵠嚇醒了。醒來,惠子的這個極其荒誕恐怖的頭像一直盤踞在他腦海裏,久久驅不散,趕不走。終於,他明白了,自己為什麼那麼急切地想回去工作,那麼惦念特一號線,是因為惠子——既然她是薩根的同黨,這條線又是薩根掌握的,那些電報裏或許會有關於惠子的內容。這個念頭一旦瓜熟蒂落,他竟變得十二分地想回去了。

所以,早晨一起床,他即去找老和尚,問山下鎮上有無郵局。老和尚剛掃完地,準備回去洗漱,聽陳家鵠這麼說,問他:“想下山給公家拍電報?”得到肯定的答複後,老和尚道,“不必了,天還沒有亮,我就叫小周去了。不出意外的話,一周之內你即可踏上歸途。”說完,老和尚放好掃帚,雙手向陳家鵠合十,念一聲“阿彌陀佛”,轉身飄然而去。陳家鵠望著他的背影,又抬頭四顧了一下這已漸漸熟悉起來的環境,深深的失落感倏地湧上心頭,令他久久難以平靜。

這天正午,陳家鵠坐在禪院外的一棵樹下思考著破解特一號線的事情,漸漸進入物我兩忘之境(這次不是迷症)。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坡下傳來,把他從幽遠的遐想中拉回來。

“陳先生,陳先生!”

是老孫!他身後跟著兩個人,看起來並不認識,仔細再看,隻見一個扛著一個箱子,另一個扛著一副空滑竿。無疑,前者一定是老孫的手下,箱子裏裝的也許是防身武器,後者嘛,想必是老孫怕陳家鵠大病初愈,不能走這麼遠的山道,專門為他雇來的苦力。

老和尚似乎算到老孫今日會上山,竟早在禪房準備好茶水和椅子,迎接老孫的到來。老孫一路走來早已口幹舌燥,入座後也不客氣,一口氣把麵前的茶水喝完,然後從手下手上接過箱子,捧到老和尚跟前,一邊打開一邊說道:“大師啊,感謝您治好了陳先生的病。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沒什麼俗物,您一定要收下。”箱子已經打開,裏麵裝著一件金線天蠶絲袈裟,幾本宋版經書,還有一套前清宮廷裏的紫金法器——紫金缽、烏木佛珠、金絲楠木木魚等,固非俗物,價值連城。饒是老和尚見識多廣,也被眼前這份厚禮給驚得呆了,過了半晌,方抬頭看了看老孫,笑著說:“居士真是貴人,出手不凡,老衲今日算是大開眼界了。”

老孫連忙解釋道:“這是我們單位感謝您大師的,不是我個人。我孫某窮夫一個,哪裏會有這種寶貝。”老和尚點頭道:“老衲知道,隻是貴單位盛情讓老衲誠惶誠恐。這些都是稀世之寶,老衲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老孫說:“卻之不恭是對的,受之有愧就不對了,您治好了我們陳先生的病,那就是我們單位的大恩人,我們送禮是知恩圖報,這總該沒錯吧大師。您若不收下,那就是我沒有完成差使,回去要受罰的。”

老孫本來話不多,但這會兒說的比誰都多,實為高興使然。一番推辭後,老和尚終是收下了禮物。得知老孫車子停在山下,不可久留,老和尚遂敦促小和尚快快開飯。飯菜上桌,都坐下準備吃了,老孫突然發現一直沒見著小周,便問陳家鵠:“小周呢,我怎麼沒看見他?”他這麼一說,陳家鵠也回過神來,問小和尚:“是啊,他人呢?今天我一直沒有看見他。”

“他不會還在睡懶覺吧。”老和尚吩咐小和尚去小周住的廂房看看。小和尚說:“不必看了,他已經走了。”去哪裏了?小和尚說他也不知道,但是小周走前有東西留給他,讓他轉交老孫。小和尚回屋去把東西拿來,是一個軍用挎包,包裏有一把手槍、三盒子彈和一本證件,兩把匕首,還有一封信。信很短,卻像兩把匕首一樣,狠狠地紮在了老孫和陳家鵠的心窩上。信是這樣寫的:

孫處長、陳先生:

你們好!

當你們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天花禪院,也可以說是離開了你們。是的,對不起,我決意留在山上,找一間小廟剃度為僧,安度此生。感謝你們曾經對我的關心和照顧,從今後,我將會分秒向佛,日日誦經,祝禱大家永遠平安、幸福。阿彌陀佛……

這太出人意料了!

老孫匆匆把信看完,又氣又急,丟了信往外跑去,隻見山巒起伏,白雪耀眼,哪裏有小周的影子?他不死心,呼喊著小周的名字,漫山遍野都是呼喚小周的回聲。回聲在山穀間飄來蕩去,喚醒了山間野猴,喚醒了鬆巔積雪,卻哪裏喚得回小周那堅若磐石的去意?

其實,這會兒小周就躲在寺院外的一棵鬆樹上,老孫歇斯底裏喊他、找他的樣子,他看得清楚也聽得真切。他一度差點為老孫真誠的心意所感動,想到放棄出家,跟他們一起回到重慶去,繼續並肩為黑室效力。但終究是一時心血來潮而已,而他決意留下卻不是心血來潮,是日日思、夜夜想了很長的事。他不停地念著“阿彌陀佛”,以此法力來抵抗老孫的呼喚,終是抗過去了,唯一的敗相是兩隻眼眶裏含滿了淚水。這本是他不許的,他希望自己能夠像悟真師傅一樣,凡事從容不驚,平靜坦然地麵對,泰然自若地應接,可他法力有限,沒有做到。他不知那眼眶裏含的熱淚是給老孫的,還是給自己的。

一個小時後,他用蒙矓的淚眼默送老孫一行離開。當看見他們一行人鑽入雲海消失不見後,他才走出樹林,與他們揮手作別,然後毅然轉身返回寺院,跪在悟真師傅麵前,乞求出家為僧。一跪,跪了三天三夜,其執著、堅韌之心終於讓師傅相信他不是心血來潮,而是真心拜佛,遂親自為他剃度,並賜法號“了空”。

純屬巧合,當了空小和尚頭頂嶄新的六字真言,第一次走進神聖的廟堂,第一次手持神聖的法器,為天花禪院敲響新一天晨鍾的同時,那輛載著陳家鵠和老孫及隨從的美國產越野車,正緩緩駛進陪都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