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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陳家鵠下山的日子是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九日,回到重慶是二十三日,他離開重慶是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七日,他吐血的時間是之前九天,即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三十日晚上。就是說,這口血,這場病,這兩葉破肺,剝奪了他整整五十四個工作日。

有趣的是,這五十四天重慶似乎留不住人,總是在趕人走,有太多的人,你愛的人,恨的人,都在此期間陸續離開了重慶,走出了故事。要不是陳家鵠回來,這個故事都難以維係下去了。

最先離開的是惠子,她在受陸從駿和老孫惡作劇似的審訊之後,當天晚上便被法院的刑警銬走。所以這麼急弄走她,倒不是急於要叫她死,而是怕她死。這個屋子對女人蠻凶的,曾有一個姑娘(前黑室成員,馮警長的表妹)就在此上吊自殺,成了老孫工作上的一大汙點,壓得他長時間抬不起頭來。他怕惠子步人後塵,又在他履曆上抹黑,便連夜通關係找人把她弄走。這一走便去向不知,生死不明。她失蹤了,音訊全無,蹤影不顯,像妓院裏的某個妓女,一夜間消失無影了,既不見人,也不見屍。

是沒人關注吧?

不,有人太關注她了,為了找她都懸了賞,這人就是相井。他那天下午造訪陳家遭到露骨的怠慢後,估計到惠子一定出了事——至少是被陳家趕出門,要不就是被關在家裏,失去了自由。到底是怎麼回事?相井越想心裏越著急,便連夜召見馮警長打探情況。

“我不知你有沒有陳家鵠妻子的消息,我想見見她。”相井依然沒有道出自己和惠子的關係。

“她?你怎麼見得了。”馮警長不知道他們的真實關係,大大咧咧地說,“她現在怎麼還找得到,要找到可能也是屍體了。”

“她死了?”

“沒死也在牢裏。”

“為什麼?”

真實的事情曆曆在目,但馮警長不可能說的,說了豈不是露餡了。不過,沒關係,隻要把時間往前提一下,稍加改動就行。“這說來話長啊,”囉唆一句是為了找個合適的說法,馮警長思量一會說,“陳家鵠被飛機炸死後,她就被軍方抓走了,他們懷疑她是我們的同黨,是她把黑室地址透露給我們的。”這說法不錯,可以圓過去。

“然後呢?”

“她做了我們的替罪羊,隻能是九死一生,我想。”警長說,口氣還是輕輕鬆鬆,甚至還有點得意,為自己找了個不錯的說法得意。相井聽了久久盯著他看,看得他渾身起雞皮疙瘩。

“怎麼了?龍王。”警長問。

“找到她!”相井斬釘截鐵地說,“你給我想辦法找到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定要找到她。”

“為什麼?”

“為了錢。”相井有意偷換掉警長問的概念,“隻要你能找到她,我給你雙份的賞金。”看警長沒反應,又補充說,“不是你那個的雙份,而是我給薩根的那個的雙份,夠你買下這兒的一條街。”

有這麼個誘惑,警長真的四方去找了,轉眼兩個月過去,打破電話,耗盡人情,跑斷腿:拘留所、監獄、飯店、街頭、刑場、陵園……所有可能藏納法辦人員的地方,都跑了,問了,尋了,找了,沒有,就是沒有。蛛絲馬跡都沒有,一無所獲啊。

這是惠子的情況,她是第一個走出人們視線的。

然後——當然是薩根,他的行程早就定了,飛機來了就走了。當時重慶到香港一禮拜隻有一個航班,票很難買,但薩根不愁買不到,因為誰都希望他早點滾蛋,中方、美方,包括相井。他帶著“陳家鵠已被幹掉”的好消息和一大筆冒領的賞金離開重慶,心情想必是蠻好的。據說他走得很風光,金處長給他派出一幹保鏢護送他上飛機。因為,萬一路上有個三長兩短,美國大使館一定會認為是中國政府幹的。

怕人栽贓啊。

接下來走的人也是明擺著,就是陳家鵠。可再接下來走的人,是誰也想不到的:是海塞斯!教授怎麼會走?是啊,他怎麼能走?可是,他真的走了,而且由於他的走,引發了一大批人的走。

海塞斯的走,是因為美女薑把他告發了。

薑姐怎麼會知道他的身份?這說來話長。應該說,海塞斯開始跟薑姐打交道時是比較謹慎的,基本上隻是把她當一個性夥伴,帶著色欲來,完事就走,而且來去的路上都有講究和偽裝。但慢慢地,也許薑姐的偽裝更勝一籌吧,教授的警惕性越來越弱,同時,感情越來越深,體現出來的是:他在她身邊滯留的時間越來越長,話也越來越多。有一天晚上——就是陳家鵠吐血的那個晚上,他居然一夜沒走。

天氣冷了,男人身上的那股悶人的狐臭味似乎也薄弱了許多,薑姐在瘋狂之餘也有了纏綿的雅興,她常常完事過後趴在海塞斯的胸前數他的胸毛,一根、兩根、三根……三十根……三百根……那天晚上海塞斯就是被她這麼數著數著,睡過去了。天氣冷了,有女人的被窩留人啊。從那以後,海塞斯經常到渝字樓來跟薑姐過夜,直到有一天被陸從駿發現了為止。

那段時間,陸從駿被陳家鵠的病折騰慘了,對海塞斯關注得不多。等陳家鵠去了峨眉山,他自己又生了一場病,重感冒,休息了一個多禮拜。這天晚上,老孫從峨眉山回來,講起陳家鵠一路上的情況,陸從駿聽了想起一句話:該死不死,必有後福。心情受此鼓舞,便去找海塞斯分享。辦公室裏燈亮著,門口掛著“請勿打擾”的紙牌——這是海塞斯騙人的小把戲,陸從駿便闖進隔壁他弟子郭小冬的辦公室裏。

郭小冬不知道海塞斯門上掛著那紙牌,一句話把他師傅出賣了。“您找教授?”郭小冬見所長進來,殷勤地對他說,“他下樓去了,您坐著等一會吧,我給您泡杯茶。”

“他去哪裏了?”

“不知道。”

“什麼時候走的?”

“半個多小時前。”

“應該回來了吧?”

“沒有,回來我聽得到的。”

陸從駿聽了覺得不對頭,便再去敲海塞斯的門。沒人應。再敲,再敲,還是沒人應。便擰開門看,果然是沒人。人去哪裏了?四處問,最後從門衛那兒得到確切消息:教授一個小時前出去了。

“出去了?”所長一驚,“跟誰一起走的?”

“就他一個人。”門衛說。

所長急了,大聲嗬斥道:“你怎麼能放他出去!”

門衛支支吾吾地說:“你……上次不是說……他、可以出去……”

陸所長這才想起,前一段時間因為他要常去附院見陳家鵠,曾跟老孫打過招呼:隻要海塞斯出去,任何人不要過問。命令下了卻忘了取消。可是他會去哪裏呢?老孫立即帶人出去尋找,陸從駿自己則在老孫辦公室裏守著,守啊守,一直守到淩晨五點多鍾,這老兄才慢悠悠地回來。

“你去哪裏了?”回來就好,所長既驚又喜,既喜又氣。

“我在對門院子裏散步。”海塞斯大言不慚地說。

“你撒謊怎麼不臉紅?”

“因為我沒有撒謊。”海塞斯笑道。

“那你是爬進去又爬出來的?”

“什麼意思?”

“因為大門鎖著。”

“我有萬能鑰匙。”

“你有通往地獄的鑰匙!”陸從駿開始還沉浸在他回來的驚喜中,還有心情跟他逗逗樂子,看他越說越離譜,便不想囉唆,沉下臉訓斥他,“說,你到底去哪裏了?敵人到處在找我們,你還敢夜不歸宿,不要命了!”

在海塞斯眼裏對方不是老虎,隻是一隻貓,發火也嚇不到他的。說到底,不就是搞個女人嘛,有什麼了不得的。海塞斯坦然地說:“恰恰相反,我是在對一個生命負責。我是一個生命,還沒有老朽的生命,你知道嗎,陸先生?”陸從駿這才意識到,他在外麵有了女人。是什麼人?妓女?還是相好?

“告訴我,她是誰?”陸從駿說。

“我不會告訴你的,”海塞斯說,“我告訴了你,也就等於失去了她。”

“你要了她,就沒了命。”

“沒這麼可怕。”

“不過你放心,這種可怕的事下不為例了。”

海塞斯沒聽懂陸從駿說的意思,看著他,聳聳肩,沒說什麼,溜走了。值班室這邊,老孫在批評門衛。陸從駿走過來,勸老孫,“算了,這事他們沒有責任,有責任的是我們,沒有及時通知他們。”但他及時想起了一個人,“我看他做事很盡職的,把他喊過來吧,反正他在那邊也沒事了。”

說的是徐州。

徐州就這麼進了黑室,夢寐以求啊。不費一心一力,出色完成任務,撿了個大便宜啊。當初為了下山,吃了那麼多苦頭,隻進了一個“黑室的對門”,現在稀裏糊塗進來了。怎麼回事?徐州想的是,陳家鵠病愈出院了,進了黑室,遂把他“照應”進去。這麼想著,他覺得陳家鵠離他更近了。更稱心的是,鑒於他的形象可怖,有礙觀瞻,老孫安排給他的是個苦差使:隻負責守夜,白天他還是回老地方去待著。這多好啊,等於是原來的根據地不丟,可以照常與老錢保持聯絡,同時又進了虎穴。

徐州知道,組織上一定在急盼陳家鵠的最新消息,所以進黑室正院後的頭一個晚上,他便寫好紙條:武鬆康複回家,且進了正房,我也一同跟進,可望更好開展工作。武鬆是陳家鵠的代號。紙條一直揣在貼胸的口袋裏,隻等見到陳家鵠後便發出去。

可是連值三個夜班,有事沒事東轉、西轉,逛遍前院、後院,見了一大堆陌生人,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就是始終沒見著陳家鵠的身影。最後從洋教授那兒才得知,陳家鵠根本沒進來。

這天夜裏,海塞斯又想出去會薑姐,徐州自然不敢放,這是老孫明確交代過的,要盯緊洋教授,不能讓他夜裏出去。海塞斯有約在先,急於想出去,徐州便跟他玩了一個欲擒故縱的手段,給他感覺是可以爭取的,借此兩人小聊一會。正是在這小聊中,徐州才得知陳家鵠根本沒進來,至於他在哪裏,病好了沒有,教授也不知道,徐州自是無從知曉。

聊過之後,徐州當然還是不敢放的,為了給自己找台階下,他打電話叫來老孫,讓老孫來當惡人。

怪了,老孫居然放人了!

原來,陸從駿責令老孫要盡快查清海塞斯在跟什麼女人來往,可又不準放他出去,這怎麼查?重慶好幾十萬女人呢。唯一的突破口隻有一個人,海塞斯的司機。老孫約他喝了一頓下午茶,軟硬兼施,連哄帶騙,司機招了,但好像又沒全招。司機一口咬定他不知道女人是誰,隻知道他們約會的地方在渝字樓。既然在渝字樓,自家的地盤,老孫決定放膽一搏,放他出去。

夜長夢多,老孫隻給海塞斯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後,海塞斯如期回來,薑姐也回家去了。第二天上午,老孫被手下帶著去到市中區中山路附近的一條冷僻小巷裏。一條石板路,拾階而上,一溜木板房,多數是兩層樓,家家戶戶門前屋後掛著紅辣椒。老孫走了一個來回,最後走進一戶人家。

這就是薑姐租住的房子,房東是一對老頭老太,都已年過花甲,老頭吧嘖吧嘖吸著水煙,對人愛理不理的;老太婆坐在堂前在納鞋底,見有人進屋,很賢惠,上來跟老孫打招呼,很客氣很熱心。相談中,老孫知道他們有兩個兒子都在前線,女兒嫁的也是個當兵的,屋子就這麼空了,便把隔壁一間屋出租給人住,現在住的是一個“大美人”。老太婆對薑姐印象十分好,不但誇她人長得好,心眼更好,經常提前支付房租,有時還給老頭子送紙煙。

老孫想知道平時有什麼人跟她來往,老太婆連聲說:“沒有,沒有。”還解釋說她丈夫在部隊上當大官,所以她待人接物很注意影響,住了一年從來不見她帶人回來過。見問不到東西,老孫就很想去隔壁那間屋看看。當然不能硬闖,便來了個緩兵之計。下午,老孫先叫人支走老頭老太婆,安排他們去警備區前線官兵家屬接濟中心領一袋大米。其間,老孫與兩名手下趁機對薑姐租住的屋子實行全麵搜查。沒有發現發報機,唯一可疑的,是屋內有一部電話機,而且藏在床頭櫃裏,引起老孫警覺。

回頭,老孫去通信機站核查這部電話,本想辦個手續,登個記,讓機站竊聽這部電話。可一查嚇一跳,這部電話居然是“紅線”,是與汪精衛主席聯絡的專線,要竊聽必須有委員長的手令才行。

陸從駿聞訊著實感到震驚,以為薑姐隻是日鬼的蝦兵蟹將,哪知道居然還是條神秘的大鯊魚。大鯊魚固然誘人,但要是抓捕不當,有可能讓你網破船翻。所以,保險起見,陸從駿不得不去請示杜先生。

杜先生聽完彙報,先是久久沉思,後來突然對陸從駿爽朗地笑道:“看來你要立大功了。”陸從駿訴苦說:“我一個人怕沒這個能耐,我想竊聽這電話都沒資格。”這話說得不好聽,接近發牢騷。杜先生斜他一眼,邁出一步,從陸從駿麵前走過去,用背脊骨對著他說:“誰說你是一個人,你的意思是這一路走來都是一個人?”

“不,還有你。”陸從駿訕笑。

“就是,至少還有我。”杜先生回過頭來,肯定了他的諂媚。接著,杜先生說,“汪某的降和不是秘密,時下不乏有人說他在與日本人暗中勾結,妄圖顛覆國民政府,但一直苦於沒有實證。”

陸從駿說:“據我所知,汪身邊的人最近在上海、南京等地與日本特務高層組織梅機關接觸異常。”

杜先生說:“是的,委員長對此非常重視。所以,你給我盯緊這條線,沒準可以順藤摸個大瓜出來。”頓了頓,又說,不乏得意地,“你們查,那叫順藤摸瓜,在黨國政治大局來看,這叫敲山震虎。某些人如果能夠懸崖勒馬,知難而退最好,要不然……”說到這裏,杜先生忽然緘口,但眼神和語氣充滿殺氣。這樣的鋒利隻轉瞬即過,他很快又恢複了常態,吩咐陸所長,“事不宜遲,你馬上去安排人準備竊聽電話。”

“那手續……”

“讓機站竊聽才要手續,難道你自己不會架台機器?”

意思很明白,讓他自己動手幹。陸從駿回去即給老孫布置任務。竊聽嘛,多容易的事,切開電話線再接一根線出來的事,小學生都會做。老孫叫上人在薑姐住的這條巷子裏租了一間屋,屋子窗外便是電線杆,爬上電線杆,並聯一根線進屋,這巷子裏的所有電話都成他們的囊中物,想偷聽誰的電話,猶如探囊取物一樣容易。

天黑了,薑姐下班回去了。

薑姐回家,職業地東看西察,注意有無人入室的跡象。這一切,她做得自然不刻意,顯然是“每日一課”,已經養成習慣。察看一周,並無異樣,她放心地放開手腳,寬衣丟物,洗手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