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3)

諸事妥當,她掏出一紙條,準備打電話。當打開床頭櫃時,她發現了異樣——原來她在話機上蓋著一塊繡花絲巾,雖然絲巾依在,但花的方向反了(本來是倒放的,現在是正的了)。她見此,立即警覺地去找房東問:

“今天有無人來找過我。”

“沒有。”房東老太說。

“你們今天有沒有離開過家?”

“下午我們去了一趟警備區。”老頭子說。

“警備區?幹什麼?”

老頭說:“沒什麼,就問我們家兒子現在在哪裏。”

老太說:“你知道的,我家兩個兒子和女婿都在前線部隊上,他們給我們發了十斤大米。那個長官還說,我大兒子在十九路軍,那是抗日的英雄部隊,等以後趕走了鬼子還要犒勞我們呢。”

老太纏著她還想多說,薑姐根本無心聽,應付兩句就回自己屋裏去。一個小時後,薑姐帶著一身灰燼和一隻皮箱出了門。灰燼可能是燒了一些東西吧,皮箱裏是什麼?她要溜嗎?就讓她溜,看她去哪裏,跟著她走也許可以摸到更大的瓜。

夜深了,石板路因為薑姐敲出的清亮的鞋跟聲而顯得更加清冷,更加靜。

走出巷子,路口停著兩輛人力車,車夫一個是年輕人,一個是中年人。年輕人在抽煙,中年人在打盹。薑姐叫醒中年人,上了他的車。

“快走。”

“去哪裏?”

“重慶飯店。”

車子走後,薑姐不時張望後麵,注意有無跟蹤。沒有。拐過一條街,還是沒有。她似乎覺得有點奇怪。後來憑著路燈,她無意間發現車夫彎腰露出穿的衣衫是軍隊的製服衫衣,且側腰處明顯有別槍的跡象,不禁恍然大悟。

薑姐見前方有一個路口,支使車夫道:“前麵往右。”

車夫回頭說:“你不是要去重慶飯店,怎麼往右?”

“少廢話,叫你往右就往右。”

“好嘞。”

小巷深深,了無人影。

快行至小巷盡頭時,薑姐突然從身上掏出手槍,向車夫後腦勺連開兩槍,跳下車,鑽進另一條小巷,逃之夭夭。她就這麼跑了,永遠跑出了黑室的視線,直到幾個月後,三號院的人去河內追殺汪精衛時,才在同一賓館發現她,那一天也成了她的末日。

重慶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壩,係江水常年衝積而成。珊瑚壩是渝中區長江水域左岸最大的沙洲,東西長約兩公裏,南北寬六七百米,夏季洪水期常被淹沒,冬季枯水期,露出水麵的沙洲可達上百萬平方米。一九三三年,時任四川善後督辦的劉湘為統一川政,下令在此動工修建機場。這也是繼廣陽壩後,重慶的第二座機場。

珊瑚壩機場雖然簡陋,卻留下了中國許多重要曆史人物的足跡。尤其重慶作為陪都期間,蔣介石、林森、汪精衛、馮玉祥、宋子文、孔祥熙、張群、陳誠及周恩來、葉劍英等,都是這兒的常客,從這裏“飛天”。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八日,時令已近大雪,江麵上襲來的寒風,比山穀裏鑽出的穿堂風還要陰冷。上午八時,戒備森嚴的機場,突然駛進兩輛小車。

戰時的珊瑚壩機場屬一號院管轄之地,對出入人員有嚴格的檢查製度,但車上下來的人是汪精衛、陳璧君、曾仲鳴、何文傑、陳堂濤、桂連軒和王庚餘等一行要員,值班的人不敢造次,隻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登上飛機。

飛機拔地而起,從而開始了汪精衛的賣國之旅。

次日,汪精衛、周佛海、陳璧君、陶希聖、曾仲鳴一行飛到了越南河內;兩天後,另一位叛國主謀陳公博從成都起飛,經昆明到河內與汪精衛一行會合。二十九日,汪精衛給國民黨中央黨部和蔣介石發出“豔電”,公然打出對日本乞降的旗幟。

這一下,離開重慶的人可多了,明的,暗的,天上飛的,地上走的,先行的,拖後的,加起來至少走了幾百人,都是一群追隨汪賊賣國求榮的貨色。還有不少人想走又沒走成,比如相井、薑姐等等。在原計劃中,他倆都是在走的人的名單裏的,尤其是相井,他來這裏幹嗎?不就是來為汪一行出走鋪路架橋,現在他們走了,他大功告成,理所當然要跟著走。

但因出現變故,汪一行出逃的時間和方式,跟原計劃有較大變動。本來他們中大部分人要繞道從成都出逃,從重慶走的隻有汪精衛和其老婆陳璧君,這樣分頭走,不易引人注目。但因臨時發現薑姐已被黑室盯上(房間被搜查,電話被竊聽,人被盯上),汪精衛擔心他們都已經被盯上,於是搞突然襲擊,連夜收拾東西,第二天早上就行動,比原計劃提前了四天。

他們這次走,連相井都被蒙在鼓裏,直到十九日,一行人到達河內後才發來電報告知情況,並要求他不得輕舉妄動,要靜候待命,處理後事。就是說,他暫時還不能離開重慶,何時離開,另行通知。相井自是惱怒十分,但人家汪大人現在是日本政府熱心收買的大人物,紅得燙手,得罪不起,隻有聽之任之,伺候好他,這樣下一輪走的名單中也許就會有自己。相井想,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

好在汪精衛沒有馬上發“豔電”,汪府雖然暗流湧動,但表麵上還是一如既往,軍警還不敢上門搜查,給了相井一個周旋的時間。他把連接汪府後花園的鐵柵欄門用一把鏽跡斑斑的大鐵鎖封了,開了正大門,給人感覺這是一個獨立的寺院。為了招徠信徒,他在門口立起大鐵鍋,連搞好幾天的行善贈粥活動。這事他在上海就幹過,但效果這邊獨好。戰時的重慶,至少有十萬難民,這些人紛至遝來,從早到晚,排成長龍,成了相井及其隨從們最好的保護傘,包括薑姐。薑姐找到了最好的角色,她盤起頭發,穿上布衣和大頭棉鞋,當上了老媽子,天天燒火熬粥,臉上常常沾滿鍋灰,連性饑渴的男人都不會正眼瞧她。

隨後,汪精衛在河內發表“豔電”的第二天,相井也對宮裏發去一份重要電報,內容如下:

可靠消息,美國著名破譯家讓·海塞斯現在重慶,替支那人破譯帝國軍事密碼。此事萬萬不可,應立即向美國政府提出強烈抗議,勒令其滾出中國。

這電報把黑室攪成了一鍋爛粥!

這一天,陸所長應邀匆匆趕來見杜先生,後者久久盯著他,最後從牙縫裏擠出一句髒話:

“你他媽的闖大禍了!”

這是相井給宮裏去電的第三天,這邊已經有反應,速度之快,力度之大,實屬罕見。美國政府出於自身利益的考慮,直接同蔣委員長私下交涉、抗議,要求中國政府迅速放海塞斯回國。無奈之下,委員長隻好忍痛割愛,當然免不了對杜先生大罵“娘希匹”。

陸從駿知情後當然是很震驚,同時他深知現在黑室離不開教授,所以不顧一切要求杜先生通融,一定要去說服委員長收回成命。杜先生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惡聲惡氣地對他說:

“你不要再說什麼屁話了,這事已沒有任何回旋餘地,隻有照辦了。我幾次三番告誡你,海塞斯的身份一定要滴水不漏,守口如瓶,最後還是功虧一簣。不要怪誰,你自己釀的苦酒隻有你自己喝。現在的問題是,第一給我查清楚,是誰惹的禍,我懷疑你那裏內奸還沒有除盡!第二,讓教授安全登上飛機,順利回國,不要再節外生枝。”

這對陸所長無疑是黑色的一天,但在探尋答案的黑暗麵前,他心裏麵清澈見底。他堅信黑室內部不會有內奸,事情一定出在海塞斯身上,是他自己把他的身份對薑姐透露了。

此時,海塞斯其實還不知道薑姐已經出事,他們下一輪的約會時間還沒有到呢。陸所長沒有把薑姐的真實情況及時告訴海塞斯,一來,他不想讓海塞斯知道他們在跟蹤他;二來,陸從駿也想看看海塞斯跟薑姐到底會怎麼發展下去。現在看不了了。這女人失蹤了,還給他捅出這麼個大婁子——這當然首先是海塞斯捅的,他嘴巴太爛了!這天,陸從駿從杜先生那裏回來,直闖海塞斯辦公室,他真想破口大罵。可鑒於之前的隱瞞,罵他還不能直接罵,得繞個彎子。

“告訴我,那個女人到底是誰?”陸從駿闖進來,劈頭蓋臉地朝海塞斯吼,讓海塞斯一下愣了。他還沒見過所長對他這麼嚴肅,發這麼大火。“怎麼了,怎麼了?有話好好說。”海塞斯被他這架勢鎮住,沒有硬碰硬,而是退一步,嬉皮笑臉的。

“別廢話,我再問一遍,她是誰?”陸從駿變本加厲,猛地拍響桌子,“你今天必須說,你的身份已經大白了你知道吧?你的政府跟鬼子現在是一個鼻孔出氣,在逼委員長放你回去!到這個時候你還要隱瞞什麼!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合作,事關黑室的命運,也事關你的生命!”

海塞斯知情後也大為驚駭,當即供出薑姐,並回顧了他們交往的過程。“怎麼會這樣?真的,她是日本特務?”罷了,海塞斯竟失聲地自言自語起來。

“還不是小的,是大家夥!”

“她現在在哪裏?”

“鬼知道,她跑了。”

海塞斯自知大錯鑄成,後悔莫及,對陸從駿的發問一一如實道來:“我是跟她提起過……我的工作……我想她是渝字樓的人,跟你們大家都很熟,就沒有多在意……”

“都說了些什麼?你該不會是全說了吧?”

“沒有……我隻是……偶爾說起過,我在給你們破譯日軍密碼。”

“那還不等於全說了!你還說了什麼?”

“沒有……我沒有說其他的……”

“有沒有說陳家鵠的事?”

“沒有。”

“有沒有說過這兒的地址?”

“沒有,這我可以保證,絕對沒有。”

“她問過嗎?”

“問過,但我絕對沒說。”

“你是什麼時候跟她說你的工作的?”

海塞斯想了想:“那早了,有些時間了。”正因此,他反而覺得好像找到了薑姐不是敵特的證據,“我覺得你們可能誤會她了,你想如果她是間諜的話,她應該早就向上麵報告我的情況,然後上麵可能也會馬上采取行動,不可能等到今天才來趕我走。”

陸從駿狠狠瞪他一眼,“你到底是天才還是白癡,到這時候還在犯迷糊?她之所以早不說,是因為她還想從你嘴裏挖更多的情報,現在說是因為她已經暴露了,挖不了了。”

海塞斯問:“她怎麼暴露的?”見陸從駿氣呼呼地不理他,他低下頭,感歎道,“瘋狂,瘋狂,這世界太無情了。”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我真沒想到她會是敵人特務,看上去那麼賢良美麗的一個女人。”

“賢良美麗?美麗是不假,要說賢良,如果她叫賢良,這世上就沒有心狠手辣之徒了。”陸從駿憤憤然地說,“哼,說起來也幸虧她沒殺你,否則我就活不成了。”

“她還殺過人?”

“才殺了我一個部下。”

“天哪,這世界太殘酷了。”

“是你太自大了!”陸從駿看著他說,“這下好了,你走了,黑室就空了,由於你的自大,我一切都白幹了。”

“難道我必須回國?”

“你要是不回國,鬼子就會向貴國政府施壓,你們政府又會把壓力轉嫁到我國政府頭上。”陸從駿說,“讓你走是委員長下的命令。”

“什麼時候走?”

“做好隨時走的準備,一有飛機就走。”陸從駿說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茫然地說,“遲一天都不行,可能就要出事。鬼子已經在上海糾集一些流氓向貴國領事館抗議,我們必須要盡快讓你離開重慶,出現在美國大街上,隻有這樣抗議才會結束。”

與此同時,重慶飯店的台球室裏,黑明威正獨自在練球,啪啪的聲音像加了消音器的手槍的擊發聲。看樣子他狀態不佳,連打幾個臭球,氣得他將球杆丟在桌上,背著身在室內走來走去,似乎恨不得離去。這時,有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走進來,拿起球杆,趴在桌上,瞄準,啪啪地連擊幾杆。黑明威轉過身看,見來人是馮警長。

黑明威警戒地環視四周,見沒人,上前問:“你怎麼來了?”

馮警長走到黑明威旁邊擊球,悄聲說道:“你姐出事了。”

黑明威裝模作樣地拿起另一根球杆,走到警長身邊準備擊球,“出什麼事了?”

馮警長擊完一球,“暴露了。”

黑明威趴在桌子上瞄準黑球,“你怎麼知道的?”

兩人一邊打球,一邊小聲交流著。

“她給我打電話說的。”

“我怎麼沒接到她電話?”

“她懷疑你的電話被竊聽了。”

“我也暴露了?”

“沒事。”警長說,“她是擔心,因為你們最近接觸比較多。我已經盯你一天多了,看你有沒有尾巴。”

“有嗎?”

“沒有。有了我就不會跟你接頭了。”

“她現在在哪裏?”

“不知道。”

“那怎麼行,”黑明威說,“電台聯絡的頻率表什麼的都在她手上,她從來都是隨身帶的,萬一有事要聯絡怎麼辦?”

“這說明她一定還會找你的。”馮警長說,“這兩天你最好別出門,就在房間待著,她可能隨時會來找你。”

果然,下午薑姐就來找黑明威了。當時黑明威正在心不在焉地練習發報,猛然聽到有人敲門,連忙藏好發報鍵,起身去開門,看見一位包著大紅頭巾的孕婦立在門前,讓他很是疑惑。

“太太,有什麼可以效勞?”

“怎麼?”孕婦推開門闖進來,指指肚皮道,“什麼眼力嘛,塞個枕頭就不認識了。”

孕婦就是薑姐,她的化妝術真是不賴,當燒火老媽子像老媽子,當孕婦像孕婦。這不僅是穿扮的問題,更是心理和演技的問題。畢竟是在上海受特高課專業訓練過的科班生啊,就是不一樣,有兩手。

黑明威左看右看,忍俊不禁,上來想扯掉她的頭巾,“這什麼玩意,一下把個大美人搞得像個醜八怪。”薑姐連退兩步,說:“別,我這身裝扮可是花了不少工夫弄的。”她不想久留,當即打開拎包,取出一包用油紙包著的東西,“呶,這是電台聯絡表和密表本,龍王讓我交給你,今後我不便再來了。”

“這怎麼行?”黑明威說,“這兒還離不開你的嘛。”

“你不會是愛上我了吧。”薑姐上來大方地拍拍他的臉蛋,黑明威臉刷地紅了。薑姐見了,嬉笑道,“你很可愛的,可惜我們沒緣分。你是記者,該知道我們的汪大主席已經跑到越南,宣布要與日本合作組建新政府,所以最近這邊風聲很緊,你要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