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3)

第十五章

有一天,林容容回憶她與陳家鵠的過去時,她覺得他們之間的事情既複雜又簡單,既有人為的因素,又有某種天意。比如那天陳家鵠從峨眉山回來,全黑室那麼多人,第一個看到他下車的人恰是她,這就是天意。當時她正在替陳家鵠收拾東西。三個小時前,他們在進入重慶地界後,路過某高炮部隊,老孫有一個戰友在那裏麵當參謀長,便進去蹭了一頓午飯,同時給陸所長打來電話,提前報了個到。陸從駿正是接了電話後,帶上林容容過來給他收拾東西的。鬼子的尾巴已經剪掉,難纏的惡病已經祛除,陸從駿可以理直氣壯地請陳家鵠大駕光臨黑室本部——正院。附院的那間屋子空置已久,可以想象一定四處蒙塵結垢,把它打掃幹淨,最多住個一兩天,沒意思,不劃算。所以,陸從駿決定讓陳家鵠今天回來直接入住黑室。

如果陸從駿不在那時候去上廁所,第一個看到陳家鵠回來的人應該是他,但恰恰在車子開進院門的前一分鍾,他進了廁所,解大溲。所以,聽到有車子開進院子後,他明知道是陳家鵠回來了,卻無法衝出來迎接。

衝出來的是林容容!

她聽到汽車開過來的聲音,頓時覺得跟地震似的,整棟房子都好像被汽車輪胎碾得在發顫,同時她聽到身體內部發出一陣悲喜交加的響聲,這聲音帶著憂傷和畏懼,在她周身引發了因為熾熱而冰涼的感覺。她衝出門,站在回廊上往樓下看時,車子還沒停穩。她想下樓去迎接,卻突然覺得雙膝發軟,以致要扶住欄杆才能站得住。她一動不動、軟弱地站了好一會(其實隻一會兒),看見陳家鵠從車子裏鑽出來。她的第一印象是,陳家鵠好像魁梧了許多,其實是因為穿棉襖的緣故,他們分手時陳家鵠還隻穿件單衣呢。

“老同學,你好。”這麼稱呼應該帶著歡喜的情緒,大大方方的,聲音會長著翅膀飛向天空。可她沒想到,自己的聲音是那麼羞怯,那麼緊縮,好像這幾個字是燙的、苦的,把她喉嚨整治得一下子收縮了,幹澀得像要裂開來。她對自己表現出這麼沒有經驗的興奮很失望。

叫她更想不到的是,陳家鵠聞聲後隻抬頭看了她一眼,便默然低下頭,沒有回聲,沒有微笑,沒有揮手,連目光都沒有遠彈一下。唯一的變化是,他加快步伐往樓梯口走去,顯然是要上樓去。

很快,陳家鵠在她的視角裏變成一個背影。她默默看著他的背影,卻看見了他孤獨、落落寡歡的神情。當他上了樓,出現在廊道上,向著她走來時,包括後來跟她說話時,她都覺察到他這種孤獨、落寞、寡歡的神情。這是她對他的第二個印象,他神情裏有一種驅不散的孤獨感。以前,他可不是這樣的,以前他即使獨來獨往也不會給人孤獨的感覺,頂多是孤傲吧。

“你怎麼在這兒?”

“我來給你收拾東西。”

“幹嗎收拾東西?”

“你要搬走了。”

“去哪裏?”

“就對門。”

“誰叫你來的?”

“陸所長。”

陸從駿就在這時從廁所裏出來,替她解了圍。是的,林容容有種被解救的感覺,在與他說話時她感到冷,越來越冷。這是她絕沒有想到的。自從那次在醫院相見後,她每時每刻都在想念他,在他跑步的山路上,在教室裏,在他的寢室門前,在結業典禮上,在同學們談論他的時候,在失眠的深夜裏,甚至在紛亂的夢中,她都把他當做一個可能暗戀自己的人,對他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思念。但是這次見麵,這次談話,讓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懷疑是正確的:陸所長說他在暗戀自己,不過是一個職業的說辭而已,跟他的心無關,隻跟他的病有關;他需要她來扮演那個角色,把他從昏迷中叫醒,僅此而已。這種感受以後被一再地確認、強化,她對自己的恨因此也被一再確認、加強。

東西在他們來之前都收拾就緒,林容容和老孫一件件往樓下搬,陳家鵠和陸從駿在院子裏踱著步談著事,主要話題是小周:這個小王八蛋,居然出家了!這在一定程度上掃了陸從駿今天的興,林容容幾次聽到他在罵娘。

東西不多,兩個來回就搬完,隻剩下一包東西,獨立地放在辦公桌上,好像很貴重的樣子。老孫最後把它拿下來時,陸從駿卻說:

“這個就算了吧?”問陳家鵠。

“這是什麼?”陳家鵠問了就後悔,他知道,這一定是有關惠子的東西。

“把它燒了吧,我看。”陸從駿試探地問,看著他說,“燒了好。”

老孫看看陳家鵠,不見他反對,便往一旁走去,準備去燒。陳家鵠沒有上前去阻止,但等火柴劃亮時,卻開了口。

“別燒。”

“一個鬼子的東西有什麼好留的,留著是一種恥辱。”陸從駿說。

“就把它當做恥辱留著吧。”陳家鵠說。

還是老孫聰明,他在兩人僵持中提出一個貌似合乎情理的建議。“我覺得應該把它當紙錢燒給楊處長。”老孫說。“對,這個主意很不錯。”陸從駿熱烈響應,對陳家鵠說,“殺人償命,她害死了楊處長,讓她燒點紙錢還不應該,簡直便宜了她。”陳家鵠聽了沉默一會,冷不丁問陸從駿:

“她現在在哪裏?”

“誰?”

“就是她。”陳家鵠指指老孫手上的東西。

他怎麼知道她還沒死?陸從駿馬上意識到,是自己剛才多嘴,一句“便宜了她”泄露了信息。該死!他在心裏罵自己一句,知道現在已經沒有退路,索性跟他攤了牌。

“監獄。”陸從駿冷冷地說。

“能活著出來嗎?”

“你知道的,她犯了死罪。”

“判了嗎?”

“快了。”陸從駿說,過了一會,又想套他的話,“怎麼,你希望早一點判決她?放心,法庭不會饒過她的,她必死無疑。”

“但你和杜先生可以饒過她,是不?”聽陳家鵠這麼一說,陸從駿心裏又起了一陣寒意,好像這家夥真的什麼都知道似的。“你聽說什麼了?”他笑著問陳家鵠,後者語焉不詳地說:“該知道的我都應該知道,你可以告訴我什麼?”陸從駿說,“當然,你該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一邊想,關於惠子的真實情況我一個字也不會對你說,我對你說的——你聽著——都是我瞎編的,“依我之見,以她犯下的罪,杜先生饒不了她。就算杜先生饒了她,那些被她害死的人的陰魂也不會饒她。”

確實,都是臨時瞎掰的。

惠子的“罪”至少可以槍斃三次,因為她至少害死了三條命。可當法庭傳訊陸從駿去作證時,他卻沒有及時去,而是去了杜先生的辦公室。去了法庭,他不可能提供其他說法,隻有一個說法,而這個說法將毫無餘地、絕不遲疑地將惠子送去刑場。去找杜先生,是為了討教,從某種意義上說,給了惠子一次生的機會。

“惠子怎麼辦?”

“你想怎麼辦?”

“我說有什麼用,隻有你才掌握她的生殺大權。”

“我的權力可以下放,這件事上你的意見可以代表我。”

“我還是希望給她留一條活路。”陸從駿小心地發表意見,“畢竟她今天的結局從頭到尾都是我一手操作的,死了,我真怕她變成厲鬼來找我算賬。但皇天可鑒,我一切都是為了黨國的利益。”

杜先生聽了,哈哈大笑,“陸從駿啊陸從駿,想不到你的內心居然還有這麼溫柔又怯弱的一麵,想不到,想不到,你讓我刮目相看。”聽口氣,是在嘲笑。陸從駿連忙改了口,“我隻是胡思亂想,實際上當然應該斃了她,一了百了,免得夜長夢多。”

拍錯馬屁了。杜先生微微搖了搖頭,撫了一下下巴,頗有長者風度地說:“當一個人的生死就捏在你手上時,又何必急於讓她死呢,留著她也許會有後患,但或許也能向上天證明,我們並不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惠子就這麼從一堆來日不多的死刑犯裏解脫出來,與一群妓女、毒販子、小偷、同性戀、販賣假藥的、倒賣軍用小物資的,等等,總之是一群罪不大惡不極的女流氓阿飛關押在了一起。

這是一所女子監獄。

監獄就在市區,在沙坪壩,其實就在馮警長的眼皮子底下,從警局走路過來也不過十幾分鍾,可以說近在咫尺啊。馮警長找不到惠子,想來真是有些冤。天知道,他是多麼想找到惠子,因為可以得到一大筆賞金呢。相井交給中田、讓他轉給薩根的那遝美金他是當場看見的,可以買下幾棟警局大樓啊!何況,如果找到惠子他能得雙份,這是多少錢啊,馮警長被那個巨大的數字激勵著,找到惠子的決心也因此被放大得十分巨大而堅強。

可是他找的思路錯了,或者說,他知道得太多了,太了解案犯的命運了。在他看來,惠子這一回作為他和中田的替罪羊被抓走,犯的是命案,是重犯,一定關押在那些關押重刑犯的監獄裏。所以,他重點找的也是那些監獄。那些監獄多半不在城裏,有些甚至由軍方秘密掌握著,他一所所地找過去,用盡關係,說盡好話,找得好辛苦,好麻煩。好幾次他找煩了,生氣不想找了,可隻要想想那個激動人心的數字,他又去找了。最後,大監獄都找遍了,連惠子的一根頭發都沒找著,把他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不過,有一次他差點找著了。一天晚上,惠子所在的監獄有犯人越獄,他作為把持一方的大警長,不可避免地參與到了抓捕行動中。為此,他曾兩次來過監獄。他知道,這監獄裏關的都是些“幾個口子”管不好的爛女人,最了不得的重犯,也就是個別串通相好謀害自己丈夫未遂的潘金蓮。所以,他從沒有專門到這兒來找過惠子,不可能的,這是常識。但既然來了,也可以順便問一問,便問了:一個日本女人,名叫惠子,小澤惠子。被問的女法警在名冊上認真翻看一遍,明確告訴他:沒有這個人。

這是怎麼回事?

其實,惠子被移交到地方法院後,她的名字變成了“魏芝”。這肯定不是誰有意為之,而是在移交過程中出現的差錯,可能是因為辦案人員沒想到惠子是日本人,加上惠子發音的問題,一馬虎,就成了魏芝。惠子知錯不改是很可以理解的,如果那些獄友知道她是日本人,鬼知道她要多吃多少苦頭。監獄裏隻有少數幾個管事的獄頭才知道她是日本人,至於她更詳細的真實情況,隻有監獄長一人知道。

馮警長沒有去問監獄長,問了就好了,現在他雖然來過兩次,有一次甚至惠子就在他眼前(犯人在球場上列隊受訓),他都無緣發現。看來,警長命裏隻有桃花運,沒有發洋財的運。

這所監獄是由以前的一所女子教會學校改造而成的。學校原本就很封閉,石砌牆體顯得堅固厚實,圍牆高築,門少窗小,現在主要是在圍牆上加一道鐵絲網,有點監獄的意思。走進去看,裏麵其實一點也不像監獄,柏樹參天,石子小徑,水泥澆築的乒乓球桌,籃球場,大食堂,教學樓,寢室屋,都是學校的感覺。甚至走進教室,晃眼看去,一排排桌子、板凳,黑板上有板書,均是師生滿堂的氣象。隻是仔細去看,才發現大不同,一張張桌子是縫紉機桌,板書是衣服的設計圖案、尺寸什麼的。

這裏現在是一家製衣廠,對犯人的改造就是給前線官兵縫製衣服。惠子不會用縫紉機,做的是輔助工,給衣服釘紐扣,一天工作十多個小時,每天經過她的手的紐扣至少可以裝備一個加強排。超負荷的勞動在一定程度上讓她擺脫了時間停滯不前的糾纏和折磨,但尚不能完全擺脫。一天裏總有那麼幾個鍾點,比如早上醒來時,晚上入睡時,單獨如廁時,工間休息時,一個人走過幽暗、潮濕的石子小徑時,圍牆外那位鋼琴教師彈起鋼琴時……這些都是她恐懼的時光,她會情不自禁地哭,有時是喃喃自語,有時是渾身難受,坐立不安,手腳哆嗦,像時間的指針紮進了她身體裏。寢室是間大屋子,住著包括她在內的十六名犯人,她的床鋪在最陰暗的角落,從來吹不到風,也見不到陽光。

進來的頭一個禮拜,每一天她都覺得度日如年,一分一秒,沉重如山,時刻壓迫著她,令她喘不過氣來,看不到將來,死亡的念頭像手裏的紐扣一樣多,一樣不離手:睡覺時摸到冰冷的鐵床想到死,起床看到囚衣上的編號想到死(她的編號是一百七十一號),路過花壇看見油茶樹開出白色的花朵時想到死,被獄友汙辱時想到死,吃飯吃出一隻屎殼郎時想到死,看到天上飛過一群大雁時想到死,從灰蒙蒙的窗玻璃裏看到自己鬼一樣的形象時想到死……有一天晚上,她夢見陳家鵠溫存地撫摸她、親吻她,她在夢中流出了熱淚,激動得號啕大哭。可醒來發現撫摸她的是二十九號獄友,一個嘴上整天掛著“操你媽”的北方佬,她拿著一把從工場偷回來的剪刀,脅迫她就範。她把剪刀搶過來,往自己的喉嚨刺,幸虧對方奪她的剪刀,偏了方向,隻刺破了一層皮。

這件事轟動了監獄上下,獄頭關了二十九號犯人一周的禁閉,對惠子(應該是魏芝)則給予了一定同情,給她換了床鋪,跟她談了話,還特意安排十三號犯人盯著她,怕她再受人欺負,又尋短見。犯人中有兩個地下團夥,一是白虎幫,二是鳳凰幫,十三號正是鳳凰幫的頭目,人稱太後,因惠子長得有點像她已過世的妹妹,不免愛屋及烏心生好感,加以照顧。正是有了“太後”罩著,惠子後來的鐵窗生涯過得相對平靜。

主要是她找到了一件事做——寫日記。

不知是因為悲傷過頭失了語,還是怕人聽出她的家鄉口音,惠子入獄後幾乎不開腔,別人跟她說什麼,她總是以點頭擺手作答。有一天十三號說她:“你是屬貓的,整天不出聲,不怕憋死啊。”惠子習慣地搖搖頭,不過這一回總算出了點聲,“我想寫點東西。”她說。

就是說,她希望十三號給她搞來紙和筆。

這對十三號來說是小事一樁,便成全了她,弄來的本子還蠻高檔的,套著藍色塑料皮——用十三號的話說,是防水的。從那以後,惠子才徹底擺脫了想死的念頭,她把所有的苦和痛都消耗在筆記本上,幾乎所有閑暇時間都在孜孜不倦地寫啊寫,獄友們因此也都不叫她“171號”或是魏芝,而改叫她“呆子”了——該是“書呆子”的簡稱吧。

從峨眉山回來的當天晚上,陳家鵠就一頭鑽進破譯樓裏。他的辦公室在海塞斯辦公室的對麵,樓上走廊的盡頭,也是雙門大開間,將近四十平方米,以前是圖書資料室。

一個多星期前,老孫出發去峨眉山接陳家鵠時,陸從駿便開始忙乎陳家鵠的辦公室,叫人把圖書資料都騰到樓下,叫後勤處把牆壁粉刷一新,照著海塞斯辦公室的設施全套布置:大寫字台、大方形茶幾、靠背椅、長沙發、櫥子、書櫃、黑板、保密箱、電話機、盆景植物、雙層窗簾,等等。大東西布置完後,又叫他們張羅小玩意,茶具、茶葉、咖啡、煙缸、打火機、粉筆、鉛筆、筆筒、圓規、角尺、鎮紙,等等。

與此同時,由林容容一手負責給他安頓寢室,從床單到被褥,從洗臉盆到洗腳盆,從洗衣服的肥皂到洗臉的香皂、擦臉油、牙膏、牙刷,應有盡有,全是簇新的,有牌子的。那時,林容容還把自己當做他可能暗戀的人,一邊布置一邊滿心歡喜地想,總有一天他會知道,這一切都是我一手操辦的,那時他會有多麼開心。她一心想要讓陳家鵠走進房間時感覺驚喜,所以一再給自己提高要求,把每一個邊邊角角都洗了,擦了,東西一一安放到位,被子疊得跟豆腐塊一樣方方正正,連窗簾拉開到什麼位置都用了心,比了較。可以說,她把什麼都想到了,做到了,就是沒想到——萬萬想不到,陳家鵠最後根本沒進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