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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爾濱,是一個美麗的城市、溫馨的城市。
這裏的天兒很冷,人很熱情,似乎有意要和寒冷的天兒形成反差似的。那些穿著皮大哈、戴著狗皮帽子、腳蹬氈靴的人們,懷裏揣著的是一顆顆溫暖的心。
街上,那些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子,用竹把紮成一棵棵“山植權”,他們就舉著那“山植權”沿街叫賣,用一串串小紅燈籠點亮整個冬天。
賣烤地瓜的人不能四處遊蕩,他們就把那熱烘烘的鐵爐子支在街角,於是用不了多久,整條街就飄著烤地瓜的甜甜、濃濃的香氣。和從麵包店裏飄出的烤麵包的香氣混融在一起,形成很獨特的香味兒。
當然,也還有別的香氣交織著,是俄國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兒,是日本女人臉上散發的香粉味兒。於是,這個城市的空氣裏又多了些許的浪漫和迷離。
此刻,闊夫曼、果爾達,帶著思帝恩,正走在哈爾濱陌生的街道上。那些銀灰的、乳白的、米黃的建築,那些圓頂的、尖頂的小樓屹立在風雪裏,好像一個個在節日裏狂歡的人,俏皮地戴著一頂頂小紅帽兒。
建築是凝固的音樂,是無聲的語言。建築在默默地敘述著曆史,也敘述著文化。
闊夫曼有些奇怪,也有些欣慰。在這個古老的中國,在這個東方的城市,竟有不少讓他似曾相識的建築的元素。於是,很多的親切感便油然而生了。
中國有句老話兒:“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家處處家。”對於難過和無家的人來說是再貼切不過了。
一個寄居在德國的猶太人家,因為被納粹驅趕和殺戮而到處流浪。到過俄國的莫斯科、彼得堡,到過遠東和伯力,又隨著流亡的白俄來到中國。多少的難啊、多少的苦啊,都咽進心裏,不說了。多少驚恐、多少眼淚、多少提心吊膽,也都咽進心裏,不說了。
他們老想著當年以色列人出埃及,四十年的曠野路,白天有雲柱,夜晚有火柱,饑餓時有嗎哪。一路上有多少的神跡奇事……
如今,又一次陷在災難裏。同胞、親人,死了多少人呀。可是,上帝說:“壓傷的蘆葦我不折斷,將殘的燈火我不熄滅。”
三個猶太人,在異國他鄉,互相攙扶著,走在越來越深的雪地裏。
風雪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漸漸地,寒冷的天氣快把他們凍僵了。他們的衣衫單薄,被凍得瑟瑟發抖。
那時候,哈爾濱的冬天是“嘎巴嘎巴”的冷,滴水成冰。大地被凍得好像一麵堅硬的鼓,腳步會發出“咚咚”的響聲。
小思帝恩已經被凍透了,已經沒有了觀風賞雪的心情。他覺得,就連那把冰冷的小提琴也在瑟瑟發抖,冷得皺縮起來的琴弦,仿佛在北風裏一聲聲地嗚咽著。
小思帝恩聽見小提琴在哭。斷斷續續地,從那琴弦上有眼淚流下來。一滴一滴,涼絲絲的,濕了他的脊背。他忍不住把小提琴放到胸前來,把它往懷裏摟了摟。
“媽媽,我冷。”思帝恩忍不住說。
媽媽也冷得牙齒咯咯地打抖。她幾乎說不出話來。可她還是把小思帝恩緊緊地摟在懷裏,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他。
闊夫曼說:“一定要找到一處房子,一個避風的地方。”可他的話很快被風扯碎,變得無影無蹤了。
身無分文……異國他鄉……要找一個住的地方談何容易?真渴望有那麼一片小小的屋簷,能為他們遮風擋雨。拿什麼去換溫暖呢?拿什麼去換麵包呢?
果爾達又想到她那對祖母綠的耳環。結婚的戒指已經賣掉。這是她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了。她把它們托在於心兒裏,在集市上走來走去。可是沒有人理會她,也沒有人理會那兩塊“綠石頭”。
風雪之夜,那些街邊的窗子裏亮起了情黃色的溫暖的燈光。可是,哪一扇窗子是他們的?哪一片燈光是他們的?也許等待他們的就隻有饑餓和流浪。
三個無家可歸的人———一簾風雪!
“上帝啊,壓傷的蘆葦你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你不熄滅。”果爾達雙於合十,仰望上蒼,嘴裏喃喃地念著。
白茫茫的大雪地,兩大一小,三對歪歪斜斜的疲憊的腳印,一直通向那幽藍色的遠方……
思帝恩發燒了。他的一張小臉兒像炭火一般燙。可是他又冷得渾身發抖:“爸爸、媽媽……”思帝恩隻這樣地叫了一聲,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思帝恩的眼前出現了幻象,他看見壁爐裏溫暖的火焰,鋪了沽白台布的餐桌上,熱騰騰的牛肉蔬菜湯、新烤的月牙形小麵包,散發著誘人的香氣。還有無花果、葡萄幹……這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近在咫尺。思帝恩便伸出一雙蒼白顫抖的手向前抓去。
“嗡!”就在那一刻,他暈倒了。沽白的雪地成了他的搖籃。他和小提琴一起躺在哈爾濱的那個奇冷的冬天,躺在深深的雪窩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