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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嘩啦嘩啦!”“啪!嘩啦嘩啦!”
槍托砸開了柳爺家那破舊的木門。一股冷風伴著紛紛揚揚的雪花衝進屋子。
在那一刻,幾個人的美夢同時被驚醒了。門口站著幾個俄國人,他們是真正的“老毛子”。老毛子在哈爾濱待久了,多多少少的都能說些中國話。
柳爺被驚醒,急忙衝到門邊去。一看見那些帶槍的衝進家屋,他誠惶誠恐。
“太君……”柳爺習慣地叫了一聲。忽然想起,不對呀。這不是日本人。應該管這些老毛子兵叫啥呢?戈必丹,對,戈必丹。就是當家的,主事兒的,管人兒的。老毛子的男人都喜歡別人這麼叫他。
“戈必丹,俺們,”柳爺拍拍胸脯,又指指闊夫曼一家,說,“都是大大的良民。”忽然想起,又不對。這不是對日本人說話,是對毛子兵,便說:“梅(我們),是好人。哈拉少(好)留級(人)。”
可是毛子兵看都不看他,也不聽他說什麼,蠻橫地一推,就把他推到一邊去,徑直走向闊夫曼。
毛子兵開始盤查他。是哪國人?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那女人和孩子是你什麼人?為什麼要住在中國人的家裏?
闊夫曼一一作答,不敢說謊。但是他隱瞞了一個重要事實,他們是猶太人。因為他們身上帶的是俄國護照。
“太君,不,老總,不,戈必丹,你們要找什麼人?”柳爺問。“猶太人。”毛子兵說。
柳爺的身子不由輕輕顫動一下。但他立刻賠著笑臉說:“他們可不是!他們是毛子,窮毛子。我們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他們回了趟國,把家底兒給糟踐了,就又回來。俺看他們沒地方住,讓他們先住兩天兒。良民,你的明白?統統是良民!”柳爺不住地點頭哈腰,生怕小思帝恩一家人被抓走。
都是人,都不容易,都好好地活著,好好地過吧。整天抓來抓去的,圖希個啥哩?
這是一個特殊的時期。哈爾濱,是一個特殊的地方。老毛子(俄國人)、小鬼子(日本人)、肉鼻子(猶太人),還有波蘭人、土耳其人……走馬燈似的在這塊中國人的土地上來來去去。五色雜柔、五方十國、五光十色、五花八門……各種語言文化在這裏雜柔著、斑駁著,以至於這裏簡直像小小的聯合國。以至於哈爾濱人,擦皮鞋的、收破爛兒的,都會說幾句洋話。收破爛兒的滿街喊著:
“達拉爺西賣!”這樣的話在北京,在天津,包你聽不到。
柳爺在哈爾濱待久了,會說幾句洋話也就不足為奇。可他常常把它們說溜嘴兒了,說串味兒了。把應付小鬼子的話對老毛子說,把應付老毛子的話對小鬼子說。那時候在哈爾濱還流傳著一個笑話。一個俄國人派中國人跑腿學舌兒,說他要十八個工人。一路上中國人把“十八”這個詞兒給忘了,於是說成了:“波呀氣(五),波呀氣(五),三波呀氣。另外再加倆留級(人)。實在不夠我也去。”
這會兒,毛子兵把思帝恩一家審視了半天。他們注意到了那三雙有些異樣的格外澄澈的栗色眼睛,還有闊夫曼的肉鼻子。
從相貌上看,他們接近猶太人,從護照上看,他們是俄國人。
“走吧,不管你們是什麼人,住在這裏就不正常。跟我們走一趟!”
“不!不!”果爾達恐懼地叫道。她的一雙手神經質地抖得厲害。剛剛逃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剛剛過上幾天平靜的日子。她可不想剛出虎穴,又人狼窩。
闊夫曼卻什麼也不說。他隻是雙手合十,在那裏熱切地祈禱。
遠遠聽去,就好像蠶吃桑葉的聲音。一個毛子逼近了他,說:“走!跟我們走!”
果爾達猛然撲到闊夫曼麵前,用身體擋住了他,銳聲地喊著:“不!不!”除此以外她已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上帝啊!上帝啊!”果爾達在心裏急切地喊著。她的心在滴血。
其實她沒有太多的奢望,她隻是希望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兒,一家人都能待在一起,不離不散。
毛子兵並沒有因為她是女人而對她有半點兒客氣,對她也開始推推揉揉。
果爾達平日裏溫柔似水,好像一隻性格溫順的羊。關鍵時刻她變成一個剛烈的女人,像一隻非洲草原的野豹子。她大聲地尖叫著,奮力地反抗著,不許毛子兵碰她。
柳爺從牆角裏翻出一個罐頭盒子,那是他簡陋的“儲蓄罐兒”。那裏麵裝著他靠賣豆漿和油條一分一分攢起來的錢,那是他和翠兒全部的養生錢。
柳爺把儲錢罐交給一個毛子兵,對他說:“錢都給你們。把人留下。不看大人,咱看孩子。”說完他行禮,他作據,他在胸前畫十字,就差沒跪下給毛子兵磕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