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街九號,那幢白牆紅屋頂的俄羅斯式的房子裏,響起一陣流水般的鋼琴聲。

那琴聲,清亮、流暢,如泉水叮咚。讓人一聽,就不是一般人所彈。有了琴聲的院落,變得水靈靈,充滿了詩意。讓行人都忍不住想停下來,和那音樂融在一起。

音樂有時會讓人忘記了戰爭,進入一種純美的境界。那個境界光明、溫暖,使人仿佛走進心靈的天堂。

彈琴的是果爾達。果爾達在德國的時候上過音樂學院,學過鋼琴和作曲。她也當過鋼琴教師。若不是被納粹追殺,說不定她還會在那個音樂之鄉裏和闊夫曼、思帝恩過著平靜安逸的生活。而音樂,一直是點燃她生命和靈魂的重要的東西。

那是一幢標準的俄羅斯式建築,高大、厚重。屋簷下有精美的浮雕,讓人一看就知道,住這屋子的主人一定是有錢、有品位的人。

寬大的客廳。潔白的落地窗簾。

一架大鋼琴是這屋子的靈魂。

而此刻,它正在果爾達的手指下變成一個有生命有感情的物件兒。她在娓娓敘說……

房子的主人叫巴魯沙。他有栗色的頭發和栗色的眼睛。

當果爾達彈完一曲,停下來的時候,巴魯沙說:“果爾達,你真不應該僅僅教孩子,你應該去演奏。你是一個出色的演奏家。”

聽了這話,果爾達的眼淚唰唰地就流下來了,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她似乎想說什麼,可是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巴魯沙說:“我不要你說什麼,你的音樂什麼都說了。我都懂。”

果爾達低下頭,輕輕地撫摸著那兩排琴鍵。手指很輕很柔,好像在撫摸嬰兒的臉。

白鍵子。黑鍵子。白鍵子是象牙白,黑鍵子像黑玉。顛沛流離的她已經好久沒有摸過琴鍵了。和鋼琴的親密接觸,讓一種愜意從指尖一直傳導到她心裏。

這是一架很好的鋼琴。斯坦戚,很有名的牌子。

果爾達的手指觸到琴鍵上,仿佛觸到知心好友的麵頰,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音樂是會使人忘我的。

每當果爾達彈起鋼琴,就仿佛沉浸在一條幽藍色的音樂的河裏,她在那河裏沉浮、起落,她是音樂湖裏的一隻白天鵝。在那一刻,她會把自己周圍的一切全忘記,甚至包括她自己。

薇拉是她的學生,是巴魯沙的女兒,一個俄羅斯的小姑娘。她有亞麻色的頭發和灰眼睛。她的薔薇色的嘴唇,嘴角兒微微下撇,表現出她的固執和任性。

薇拉正在貪玩兒的年紀,很不願意學琴。每當她坐在鋼琴前,老是一臉苦相,順著嘴,嘴唇上可以掛個油瓶子。她的手一觸到琴鍵就會縮回去,好像害怕琴鍵會冰著她。

果爾達耐心地教她指法,教她彈練習曲。可是她常常敏捷地從琴凳上溜走,跑到廚房裏去吃新做成的草莓醬,或者到花園裏去,摘丁香花和稠李子花。

薇拉的媽媽蓮麗亞是一個嚴厲的女人。她常常動著她那薄薄的嘴唇飛快地說:“你再不好好學琴我就打你,打死你!”

“哇!”薇拉裝出哭的樣子從她身邊跑走,跑到一邊玩兒去,就不再理會她。

巴魯沙家是有錢人,在哈爾濱開著一家西餐廳。他們付給果爾達的工錢不低。

果爾達就用這些工錢租了一套日本式的小房子。日本式的房子玲瓏小巧,有點兒像日本人。日式房子的租金通常比俄式房子的租金便宜。

闊夫曼一家便在哈爾濱這片叫南崗的區域安頓下來。那時候的哈爾濱有一種說法:南崗是天堂,道裏是人間,道外是地獄。一個新來不久的猶太人家,能在南崗這塊地方找到棲身之所,已經不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