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柳爺的病是一天比一天重了。他平躺在炕上,肚子鼓得像一隻大皮球。
闊夫曼給他留下的那些藥他已經吃光了。沒錢去醫院,也沒錢買藥,隻能靜靜地躺在炕上,等死了。
對於自己的病,柳爺倒不擔心,反正自己已經活了這麼大歲數了,早晚也是一個死。他最擔心的是翠兒。這孩子命苦,從小就沒了娘,在日本人的大轟炸裏又找不著爹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這幾年爺孫倆相依為命,挨過了艱難歲月。萬一自己再走了,翠兒在這個世界上可就連一個親人也沒有了啊。
翠兒回來了。翠兒哭了。翠兒講起了那幢米黃色的小樓、墨綠色的鐵柵欄,還有那栗色眼睛的老太太,她眼睛裏的執著與渴望,她那雙瘦骨奔向的子。還有思帝恩、闊夫曼和果爾達……
翠兒一邊說一邊流眼淚,那些眼淚晶瑩著,像一顆顆水晶珠子。翠兒說:“爺爺,有那麼多的人都要死了,自們能幫幫他們嗎?”
柳爺說:“都是受苦人,都不易。自能幫,也該幫!”這個病人膏育的人,這個眼瞅著有今天沒明天的人,沒有說:“自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沒有說:“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翠兒說:“可咱咋幫哩?”她犯了難。要東西沒東西,要幫子沒幫子。
柳爺說:“翠兒,你幫幫俺。”他讓翠兒掏開炕洞旁邊的一塊磚,從那裏拿出一個紅布小包兒。
翠兒驚奇地問:“爺爺,這是什麼?”
柳爺說:“這是這些年爺爺偷偷給你攢的幾個錢兒。多苦多難俺都沒動。俺尋思著,若是俺活著,給你攢一份嫁妝……”
“爺!”翠兒輕輕地推了柳爺一下。小姑娘家家的,不願意聽什麼嫁不嫁的,羞人。
柳爺沒理會她,接著說下去:“若是俺死了呢,給你留倆過河錢兒……”
“爺,你死不了。為了翠兒你也不能死。咱們爺兒倆好好兒活。俺不嫁人,俺一輩子都跟爺爺在一塊兒。”翠兒拉住柳爺的子,充滿希望地說。
“俺的身子骨兒俺自個兒知道。”柳爺從紅布包裏拿出一些錢,說,“買些饅頭,帶些水送過去。爺幫不了你了。你自個兒想法子吧。要小心,別讓人看見。”
“哎。”翠兒答應一聲。她給爺爺喂過苞米麵糊糊,就急忙出去了。
那天深夜裏,米黃色小樓裏的人們帶著隱秘的喜悅奔走相告:“咱們要得救了!”“上帝派使者來了!”
一碗又一碗的清水,透過柵欄,被遞進去,滋潤著那些幹渴的喉嚨。那簡直就是荒漠裏的甘泉、生命的甘泉。一個個又白又瞌的饅頭———那是中國人的麵包,隔著柵欄遞進去。於是一片喉嚨響,是那些餓急了的人在拚命咀嚼。
在那一片喉嚨的聲響裏,有思帝恩的,有闊夫曼和果爾達的,還有那個栗色眼睛的老太太的……
“翠兒,不要來了,再也不要來了。這裏很危險。”果爾達說。此刻,她的感情很複雜。對於翠兒,她又是感激又是擔心。畢竟翠兒還是個孩子,萬一被抓去了可怎麼辦呢?
翠兒淚光閃閃地望著果爾達,說:“俺樂意!你們活,好好活。俺爺說了,人活一回不容易……”
果爾達真想親親翠兒。可是隔著冰冷的鐵柵欄,她做不到。就緊緊地抓住翠兒那冰涼的手,用力地搓著,淚眼迷離地說:“翠兒,求上帝祝福你,敞開天上的窗戶祝福你吧。”
在那一刹那,翠兒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她誠惶誠恐地抬頭仰望,仿佛真看見天上有一扇明亮的大窗子打開了,從那裏有一道透明的瀑布流下來,一直流到翠兒的頭發上,又從她的頭發流到腳躁。於是在她腳下的地上泛起一汪一汪藍色的漣滿。
從那天以後,翠兒找了院子裏的幾個小夥伴,每天夜裏,趁毛子兵不注意的時候,他們就來到那幢米黃色小樓的附近,把水遞進去,把燒餅饅頭遞進去。一天又一天……頑強的猶太人在這一場苦難中又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闊夫曼的胡子更長更密了。這使他看起來有點兒嚇人。這一天,他走到柵欄邊,聲音低沉地說:“翠兒,多虧你了。”
翠兒搖搖頭:“叔,這沒啥。”
“你願意徹底幫助我們嗎?”闊夫曼有些歉疚、有些不好意思地問。
“別,她已經幫助咱們很多,別再為難她了。”果爾達說。她不忍心讓一個還沒成年的小姑娘為他們做太多事。
“可是除了她,真沒有誰能幫助咱們了。”闊夫曼有些為難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