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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天,哈爾濱下大雪,是多少年都少見的大煙泡兒雪。呼嘯的老北風攜裹著大片的雪花,東衝一下,西撞一下,呼號而過。哈爾濱被淹沒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幕裏。

天是出奇的冷。就連各家屋簷下的冰溜子都被凍裂了,發出“哢哢”的斷裂聲,然後就落在厚厚的雪地上。

在這樣的天氣裏,在哈爾濱就很少有人出門了。人們躲在自家的屋子裏,守著現成的吃喝兒,名曰“貓冬兒”。

小康的中國人家,會合家守著一個銅製的炭火鍋兒,熬一鍋白白的、沸沸的湯,往裏麵下些豬肉、酸菜、粉條,吃個滿麵紅光、大汗淋漓。然後躺在溫暖的火炕上,美美地眯上一覺,醒來後又是一番好精神。

俄國人喜歡用大塊的木樣子把別拉達(壁爐)燒得熱熱的,守著茶炊喝他們的下午茶,講一些民間的故事。

猶太人家的火爐上永遠有清燉的牛肉,還有各色的蔬菜湯。無花果和葡萄幹是他們冬日裏必備的小吃。在沒有流浪和逃難的日子,他們能把生活過得平靜安詳。

在這數九寒天、滴水成冰的時候,在這烏飛絕、人蹤滅的時候,一簾簾雪幕裏,卻閃動著兩個小小的身影。是翠兒和思帝恩。

翠兒的紅襖綠褲,在自茫茫的雪世界裏顯得很鮮明。

摔了一跤,又摔了一跤。翠兒變得氣喘籲籲的。她的一張臉被凍得通紅,黑眼睛裏閃動著異樣的光彩。

“翠兒,你回去吧,你回去。”思帝恩有些不忍心地說。“不,俺和你一塊兒找。”翠兒很倔強。

“天這麼冷,會把你凍壞的。”

“俺不怕。你當俺是嬌花弱草兒?俺皮實著哩。看!”翠兒有些自豪地伸出她那被凍得像胡蘿卡一樣的手指頭。手上帶著斂,有的地方都裂了口子。

思帝恩看了很心疼,忍不住把那雙粗糙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手裏捂。

翠兒的心裏顫了一下,又顫了一下。溫暖像電流一樣傳導到她心裏。

想想,從小到大,有誰給她捂過手呢?除了死去的娘和爺爺,就是思帝恩了。

思帝恩很心疼翠兒,她的衣服很單薄,怎麼能抵擋住這麼大的風雪呢?

“回去吧,你快回去吧。你現在不是孤兒了……”

“可俺也不願意你是孤兒。咱們一塊兒去找,一塊兒去找。”

就找。自茫茫的大雪天。自茫茫的哈爾濱。往高處看,可以看見那片叫南崗的高坡兒。高坡上聳立著一座帶尖頂的美麗的建築———聖尼古拉教堂。

它是哈爾濱的一道風景。許多人都可以抬起頭,仰望它。從哈爾濱不同的區域,不同的方向。

從尼古拉教堂往下看,下坡是道裏、道外和馬家溝。那是哈爾濱的三個不同的區域。當時有一句民諺:“南崗是天堂,道裏是人間,道外是地獄。”說明了三個區的狀況。南崗的外國人多,花園洋房多,住的大多是有錢人。道裏是哈爾濱的商埠,有很多有名的商店、飯店,不少猶太人住在這裏,這裏還有猶太人的銀行。道外有不少小商販、小吃店,是中國人戀慕的地方。

風雪中的尼古拉教堂響起了悠揚的鍾聲。那鍾聲極其的悅耳,彌散在風雪裏,顯得那麼悠遠,那麼充滿靈性。於是哈爾濱在不知不覺間就帶上了一種哲學的、詩的韻味,就顯得與眾不同了。

翠兒眯起一雙月牙眼睛,輕輕地說:“這鍾聲可真好聽!”思帝恩也在凝神細聽:“媽媽說,這是上帝在召喚人回家呢。”“上帝的家在哪裏?”

“在天堂呀。極美的家鄉,原來在天上。慈悲的父日夜望,我們到身旁。”

“慈悲的父就是我們的老天爺嗎?”

“應該是。其實,我們都是一個父親的兒女。”

翠兒和思帝恩在風雪中彼此望了望。此刻他們感到一種莫名的親切和知己感。在上帝麵前我們都是兄弟姐妹。從這個意義上說,誰也不是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