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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地窖門被頂開。果爾達從地窖裏爬出來。她身上穿著柳大成的衣服,顯得有些怪異可笑。她神情謙恭,充滿感激地給柳大成行了個禮:“對不起,讓你為我受苦了。”
柳大成咧開嘴,慘烈地笑一下:“沒啥,俺是男人。”
果爾達望著柳大成血淋淋的傷口,忍不住哭了。一大滴又一大滴的眼淚,從她那瘦削的臉上流下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就那麼傻傻地站著。她看到柳大成額頭上那豆粒大的汗珠,就找一塊毛巾去給柳大成擦汗。
柳大成擺擺手說:“走開!都走開!”
他這一聲吆喝,把果爾達、思帝恩和翠兒都嚇壞了。隻見柳大成低下頭去,把他那關節粗大的手伸向自己的傷口。“天啊,你要幹什麼?幹什麼?”果爾達驚恐地叫起來。
“走開!你們都走開!”柳大成大聲地喊。
柳大成滿臉都是汗水,汗水裏昆融著眼淚。他把關節粗大的手探進自己的傷口裏掏啊掏的,那傷口已經是血肉模糊,鮮血淋漓。
翠兒已經是滿臉淚水。她大聲地叫著:“爹!爹!你瘋啦?你這是幹啥?你這是幹啥?”
柳大成呻吟著,渾身戰栗著,用力一拔,從傷口裏拔出一顆子彈來。他叫了一聲,昏過去了。
“爹!爹!爹!”翠兒大聲地哭著,撲到柳大成的身上。她以為爹爹死了,像當年爺爺一樣地死了。
“大成叔叔!大成叔叔!”思帝恩也撲過去賊。因為著急,他的聲音都變得嘶啞了。
“大成兄弟!大成兄弟!”果爾達也高聲地呼喚著,淚流滿麵。她用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柳大成的臉,擦他傷口周圍的血汙。她的眼淚一滴一滴滴在柳大成的臉上。
淚眼迷離中,果爾達看著這張中國男人的樸實憨厚的臉。那濃濃的眉毛、那厚厚的嘴唇,樸實中帶出一種男人的剛毅。
柳大成從昏迷中醒來,看見果爾達正在小心翼翼地為他包紮傷口。她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柳大成覺得自己的心變得很柔軟。
“不用了。你歇歇吧。”柳大成聲音很柔和地說。“你的傷很重……”果爾達淚光盈盈地說。
柳大成咧開他那厚厚的嘴唇,慘烈地一笑:“沒事的。俺這個人皮實。一點兒小傷小病兒的,撂不倒。”
“這還小傷小病兒,子彈都進去了……”果爾達說。
“這不都已經拔出來了嗎?不礙事的。”柳大成笑了一下。“你真勇敢。我佩服你。”果爾達說。
“佩服啥呀!俺就是一個普通人兒。這麼多年,也就是逃荒啊,逃難啊,槍林彈雨的,經得多了,見得廣了,就啥也不怕了。”
“今天多虧了你,救了我們母子倆。讓我給你磕個頭,謝謝你吧。”果爾達說著,學著中國人的樣子,跪在地上,給柳大成磕頭。頭磕在地上,咣咣地響。
柳大成慌了,他要起來,去扶果爾達。無奈卻怎麼也站不起來。他急忙招呼翠兒:“這咋行?這咋行?翠兒,快扶你果爾達姨起來。”
翠兒急忙上前,扶起了果爾達,說:“果爾達姨,你這是幹啥呀?”
果爾達說:“我知道,磕頭是你們中國人最大的禮了。你們救了我們,我沒法報答,就給你們行個最大的禮吧。”說完又招呼兒子:“思帝恩,跪下,給你柳叔叔磕頭。”
“哎。”思帝恩急忙跪下,給柳大成磕了三個響頭,說:“柳叔叔,謝謝你。”
翠兒又急忙把思帝恩拉起來,忍不住報著嘴笑了一下。思帝恩問:“翠兒,你笑啥?”
“你磕頭的樣子很滑稽,俺從來沒見過洋人磕頭。”“我不是洋人,是跟你一樣的人。”
“對,一樣的人,一樣的人。”翠兒重複著。可翠兒在心裏說,人咋能是一樣的呢?就算俺歲數兒小,可在哈爾濱這樣的大地方,見過的人也是各種各樣兒。有金頭發藍眼睛的,有紅頭發棕色眼睛的,有亞麻色頭發灰眼睛的……滿大街走來走去的人們,有各種膚色,各種樣子。胸脯子豐滿的俄國女人走路都帶著風,在風裏飄飄的是她們那布拉吉的裙子邊兒。日本女人穿著色彩淺淡的和服,木履臼襪,低頭含胸低邁著小碎步兒……
這哈爾濱是個洋氣的地方兒,和山東老家可不一樣。啥樣的人都有,百人百樣。旗袍、和服、布拉吉……看得人眼花繚亂。可思帝恩咋說是一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