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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大成的腿傷一直沒有好。傷口感染發炎,爛了一層又一層。

去不起醫院,就請郎中給治。郎中把腐爛的肉給刮去,上了些藥。過了些時候一看,上過藥的地方又變腐變黑了。又得刮去一層。

經過這樣的折騰,柳大成的臉變得鬆弛、蒼黃。好像一下子老去了十年。

到後來不得不去醫院了。果爾達四處張羅著借錢,也沒有借到。

果爾達賣掉一塊家傳的老懷表,還是不夠。到後來,她把自己那一頭長長的栗色的頭發也賣掉了。頭發被剪得短短的,像個男人。果爾達望著鏡子裏的自己,苦笑了。

“媽媽,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思帝恩喊道。他不能容忍媽媽的頭發變得這麼短,這簡直有些不像媽媽了。

“沒法子。”果爾達淡淡地說。“是有人在逼迫你嗎?”

“是我自己在逼迫我自己。”

“為什麼呀?媽媽,我不明白。”

果爾達淡淡地笑笑,沒有說話。

柳大成的腿傷得了壞瘟。醫生說必須要截肢。如果不截肢,連命都保不住。

醫生征求柳大成的意見。柳大成平靜地說:“截吧,命要緊。”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嘴唇在輕輕地發著抖。

從手術室被推出來的時候,柳大成少了一條腿。那蓋著白單子的下半身,明顯地塌了一大塊。

果爾達一直在護理他。果爾達用溫柔的手為他擦臉、擦手,擦身子。

同病房的人看見果爾達這麼殷勤地照顧柳大成,就問:“你是他媳婦兒吧?”

“嗯。”果爾達莊重地點點頭。

於是人們說:“這小子挺有福,找了個外國媳婦呢。”

柳大成在昏迷中,全然無知無覺。

第二天,柳大成醒過來了。他們回到了家。果爾達看著他,忍不住哭了。

柳大成鼻子一酸,也想哭。可想想自己是男子漢,忍了。他對果爾達說:“別哭,俺這不是活著嘛。”

“大成兄弟,都怪我們,讓你受苦了。”果爾達說。“嗨,怪你們幹啥。這是命。”

“往後,我就不走了。由我來照顧你。”

“不用,真不用。俺柳大成皮實,少了條腿,俺照樣兒活。”柳大成說這話的時候用力拍拍自己的胸脯子。他聽見胸脯子的聲音有些空。經過這一陣子折騰,他的身體沒有從前結實了。

“我不走。我哪兒都不去。”果爾達堅決地說。

“走吧,去找你的闊夫曼,找你的好日子去吧。俺雖然少了一條腿,可俺不用你可憐。”“我不是可憐你。”

“俺不用你同情。”“我不是同情你。”“那是啥?”

“俺是感激你,敬重你。”果爾達一著急,說話竟也帶出山東腔兒了。

柳大成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

“笑啥呀?”果爾達有些不解地問。

“俺笑你,俺笑你,跟山東人待的,都出山東腔兒了。”

果爾達想了想,說:“沒有哇。”

“啥沒有?你說‘俺’,是俺們山東家的話。”

“山東家的話咋?別人就不興說啦?”果爾達說。她故意用了個“咋”,也是地道的山東話。

柳大成說:“這咋也是俺們山東家的話。”那樣子好像一個小孩子,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東西被人家搶走了似的。

果爾達說:“啥你的我的?話是咱們大家的。”

柳大成想想,也是。本來話就是大家的。麵包,俄國人叫黑列巴,咱們也說黑列巴。水桶,俄國人叫喂大羅,咱們也說喂大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