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思帝恩和果爾達搬走了。兩家人都覺得一時間淒涼了很多。
人有時候是需要聚在一起的,互相扶持,彼此取暖。一個火炭兒很快就熄滅了,很多火炭兒在一起卻能燃燒很久。
思帝恩有時會回來,帶回很多好吃的東西。可是柳大成和翠兒都吃不下,咋沒有原先的胃口了呢?
思念像一隻蟲,咬人的心,把人的心咬得碎碎的、亂亂的。每個人的心裏都想念著一個人,可是誰也不說出來。
在哈爾濱,思帝恩的名氣越來越大,他已經成為有名的小提琴於了。他穿起白襯衫黑西裝,顯得又英俊又典雅。
“思帝恩,你是越來越漂亮了。”翠兒說。“沒有你漂亮。”思帝恩說。
“你淨瞎說!”翠兒這樣說著,卻不由自主地挽了挽辮子梢兒。
“真的。在我心裏,穿紅衣綠褲的翠兒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思帝恩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濕潤了。“你家裏好嗎?”翠兒問。
“好。”
“你媽媽好嗎?”柳大成問。“好。”
柳大成輕輕地歎息一聲,沒有再繼續問下去。思帝恩他們搬家以後,柳大成在街角擺了個攤子,賣香煙和糖果。香煙都是便宜的煙,專供窮人和苦力們抽的。糖果也都是便宜的。有那情子瓣兒形的水果糖,有那白白的米花糖,還有糖稀和大糖球兒,是窮人家孩子的念想兒。一分一分地掙,一分一分地攢,日子竟漸漸地好起來。
果爾達有時候也過來,幫助翠兒收拾收拾那小小的家屋。她帶來潔白的紗簾,給柳家掛起漂亮的窗簾了,給那白木桌子鋪上潔白的台布了。她還帶來一些鮮花,插在柳大成的酒壺裏。於是這個山東人的家不知不覺地沾上些洋味兒了。
每當果爾達來的時候,柳大成臉上的表情就變得很柔和,說話的聲音也柔軟了許多。
他們有時候說一會兒話,有時候什麼也不說,就那麼默默地坐一會兒,也覺得心裏挺溫暖的。
柳大成說:“往後就別來了……”“為啥呀?”
“也許思帝恩會不樂意。”“哪會呢?”
“他那麼急著要搬走……”“他是怕給你們添麻煩。”
“俺看不一定。”
“那他不就成了狼了?連他的命都是柳爺救的。若是沒有那碗中國牛奶,說不定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思帝恩了。”“孩子的心思重……”
“他是想他爸爸了。”
“你為啥不把他爸爸的事情告訴他呢?”“我怕他受不了,等他長大些再說。”
兩個人互相望一望,都有一些欲說還休的情憬,索性就不說了吧。擱在心裏裝著,去釀那陳年的酒。
“孩子長大的時候,你也老了。”
“唉,怎麼還不是一輩子呢?一輩又一輩,就這麼過來的。”
“可人隻有一輩子,沒有二輩子啊。過了這個村兒,就沒有這個店兒了。”
“我知道,我懂。可是有許多話,還是擱在心裏吧。大成兄弟,我會在心裏一輩子記著你的好兒。”果爾達那栗色的睫毛輕輕地戰栗了一下,把頭垂下去了。
有許多情感他們心照不宣。一個山東男人和一個猶太女人,在互相的保護和幫助中漸生情憬,漸漸有了那種發自心底的生命的渴望。可是這種情憬是隻能埋在心裏的,不該也不能表達的。隻能在一次次的凝眸中無聲地訴說。
沒有任何親昵的舉動,甚至連拉一拉子都沒有,可他們彼此間早已認定,對方是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人。
患難像一隻奇異的子,把這兩個曆經滄桑的異國男女的心悄悄地連在了一起。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隻是在心裏記下那彼此間深深的凝眸。或許將來到天堂見麵的時候還能彼此認得出。叫一聲“姐妹”,叫一聲“兄弟”,說不清道不明的卻是心底的那份朦朧。
那時候,在哈爾濱,這個被俄國文化熏染得很洋氣的城市,音樂和藝術成為這個城市的時尚和靈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裏被稱為“東方莫斯科,東方小巴黎”。
一些俄國畫家和法國畫家在哈爾濱辦畫展。於是哈爾濱的油畫和水彩畫,在那一陣子都獨樹一幟。有些音樂家在哈爾濱開音樂會。於是這個盛開著淡紫色丁香花的城市,在淡淡的憂鬱裏顯出別一樣的風姿。音樂和美術使哈爾濱沾上了不一樣的藝術氣息。還有那些哥特式、巴洛克式、拜占庭式的建築,使這座城市有了與眾不同的神采。
在一次又一次的音樂會中,思帝恩變得越來越有名氣了。那年月,在哈爾濱的外國僑民中,提起思帝恩,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個英俊少年的頭上罩著一層藝術的光環。無論他走到哪裏,都受到追捧和擁戴。那時候管粉絲叫“範斯”。那陣勢不亞於今天的粉絲們追逐他們心中的偶像和明星。
無論思帝恩在哪裏演出,台下最前排總會有一雙澄澈的灰眼睛,還有那頭亞麻色的頭發,在劇場的燈光下閃著光亮。
那是薇拉。
薇拉固執地、癡迷地跟著思帝恩。她看他的每一場演出。思帝恩演奏的時候她常常淚光盈盈。她是鼓掌最響的那個,她是送第一束鮮花的那個。
那年薇拉過生日,巴魯沙要為她舉辦盛大的PARTY。薇拉拿著請柬來找思帝恩。她說:“你是我第一個要邀請的人。”
思帝恩接過那張請柬,呆住了。他知道他已經無法拒絕。
“去!一定要去啊!”薇拉帶著不容商量的口吻說。因為家裏有錢,造就了她的驕傲與專橫。仿佛隻要她想得到,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她的。
“哎,去。”思帝恩點點頭說。
巴魯沙聽了很高興。他說:“思帝恩,你能去就太好了。在哈爾濱,誰不知道你是一個天才!”
思帝恩淡淡地說:“我還是一個猶太人。”
巴魯沙的臉紅了一下,想起他從前跟思帝恩說過的那些話。可是他很快就自圓其說了:“天才是上帝的寵兒,上帝的寵兒是不分國籍的。”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愛惜天才是所有人的本分,我也一樣。思帝恩,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安排你去維也納學習深造,我也可以安排你去旅歐演出。你知道,我有這個能力。”
思帝恩想了想,問:“有什麼條件呢?”
巴魯沙輕輕地歎息一聲:“唉,你們這幫猶太人,把什麼都看成生意。”
思帝恩含蓄地笑笑:“倒是你們這幫生意人,把生意也能做成藝術吧。”
“好,條件是有的。”“分成?”
“你把我看得那麼庸俗嗎?”巴魯沙忍不住攤開子,聳聳肩。“那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