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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過去了許多年。人世滄桑!一切的悲歡離合就這樣在大地上演繹,在哈爾濱演繹。有一天,哈爾濱來了一個以色列的觀光團。
觀光團裏有一個長著栗色頭發栗色眼睛的小夥子,叫尤利。他手裏拿著一張小紙條,上麵有一個地址。他說一定要找到一個叫柳大成的人。
這些年,哈爾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城市擴建,街區改造,有多少舊街小巷和棚戶區都已經推倒重建。要找一個舊街區、一個失散多年的人,實在是難上加難。
可是,一個猶太人的要求,一個父輩曾經在哈爾濱生活過的猶太人的要求,理應給予滿足。當年曾經有多少外僑在哈爾濱生活過。他們是“隻把他鄉做故鄉”。因為這個城市,這裏的人們給了他們太多的情誼、太多的感動。
在幾經周折後,柳大成終於被找到了。他已經是華發滿頭!
柳大成一看見尤利,就什麼都明白了。
活脫脫一個闊夫曼!簡直就像從闊夫曼的臉模子上扒下來的一樣。可惜,思帝恩沒有活下來。他若是活著,一定也會是這個樣子吧?
“我是———果爾達的兒子。”尤利說。柳大成笑了:“知道。俺一看就知道。”“我的媽媽想念你。”
一時間,柳大成淚流滿麵,哽咽無語。多少滄桑往事,都在心頭!
翠兒看著尤利,也是百感交集,又想起與果爾達們風雨同舟的日子。還有思帝恩,那個會拉小提琴的天才少年。如果他還活著,也會長得這麼魁梧英俊吧?多少年了,思帝恩那清亮明澈的小提琴聲一直響在翠兒的靈魂裏,成為她生命的底色。對於思帝恩的懷念在她心裏是永遠摘不去、挖不去了。
尤利跟柳大成和翠兒,本來是很陌生的人。通過果爾達的名字接通了情感的電源。一時間仿佛多年不見的親戚一樣,變得親切起來。
黑眼睛望著栗色眼睛。栗色眼睛望著黑眼睛。眼睛裏都有了晶瑩閃亮的東西。
尤利莊重地、小心翼翼地遞給柳大成一個信封。
柳大成打開信封,突然間喉頭一哽,滾燙滾燙的淚水就迷蒙了眼睛!
滿滿一信封都是卷曲的栗色的頭發。那是果爾達的頭發!
柳大成似乎還能聞到那頭發的香味兒。
不是錢。不是首飾。不是那些庸俗的屬於物質的東西,而是一個人的生命。
中國的古人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我媽媽說,讓它陪著你。”尤利的聲音很輕很輕。
“俺知道,俺知道……”柳大成的聲音也很輕很輕。可是,他卻覺得,手裏的信封很重很重,沉甸甸的,那是一個女人的情感和生命。
尤利還帶來了果爾達的照片。照片上的她也老了。頭發雖然沒怎麼白,可是布滿皺紋的臉上卻是寫滿滄桑。隻有那雙眼睛還是從前的樣子,微笑裏帶著淡淡的憂鬱和些許的溫柔。
“你爸爸媽媽好嗎?”
“好,都好。他們說,忘不了這片融進他們生命的土地。”
“要是還走得動,就回來看看吧。俺們也想念他們。”柳大成說。一時間,很多從前的日子恍若就在眼前了。
他們去了“毛子墳兒”———猶太人的墓地。
墓地已經不是從前殘破頹敗的樣子。政府出資把它們重建過,作為哈爾濱曆史文化的見證。
思帝恩的樸素的花崗岩的墓地還在那裏。
是春天,春分後月圓的第一個星期天。複活節,這有點兒像中國人的清明節,是祭祀和懷念已故親人的日子。有的墓地上有鮮花,有的墳頭蓬勃著妻妻芳草。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生了,死死生生是沒有窮盡的。而人類就是在這死死生生中繁衍、延續。
空氣裏已經彌漫著青草和樹枝的芳香。又一個春天來了。
翠兒早已不是那個紅襖綠褲的少女。今天,她特意穿上一件樸素的藍色衣服,整潔、幹淨。她知道,藍色是思帝恩鍾愛的顏色。她充滿儀式感地在思帝恩的墳頭擺上一束毛毛狗兒花。這是哈爾濱的外僑們在祭祀的時候常用的花兒。又打開食盒兒,從裏麵拿出幾塊碗兒糕和幾串冰糖葫蘆,輕輕地放在墳前。
翠兒在心裏說,思帝恩,思帝恩,俺們看你來了。你在哪兒呢?
峨,你在天堂。天堂裏有碗兒糕嗎?天堂裏有冰糖葫蘆嗎?
驀然間,她聽到了音樂。是思帝恩的小提琴聲。依舊是那麼清越、那麼明澈,直拉得人的心裏忽悠忽悠的。
翠兒驀然回頭,她看見了思帝恩。他正帶著少年人的純真,在天堂裏對她微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