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一卷 風·4
頭一回見到田會計,是解放後不久的一次批判大會上。主席台上有三張桌子六張凳子。田會計坐在最靠邊一張凳子上。吳四章之所以對他印象深,是因為他比一般人都長。他坐在那裏,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腰背坐得直挺挺。從台上望,能望見他中山裝的第三粒扣子。其他人隻望見第二粒扣子,更短的人隻能望到衣領子。隻是他臉上不夠平整,長臉上有害水痘落下的痘眼兒,密密麻麻,從眼皮到下巴殼,他頭上的毛還是自來卷,總不能像別的幹部那樣三七開梳得平平整整的。
所以吳四章就想:
這個田會計像個武將!說不準打江山他立了汗馬功勞。
他也算武將,他是紅軍的兒子,革命的後代,五洲鄉江心洲村的會計。
這時吳四章還不能說認得田會計,隻能說見過田會計,就跟看到過許多別的幹部一樣。
後來又見過兩回,也都是在批鬥會上。批鬥大會成了水,人人都要喝,不喝就不中。田會計斯斯文文地坐著,不動手也不動口,吳四章就想:
武將哪裏能坐得這麼實?肯定是個書生。
那幾年敲鑼打鼓鬥地主惡霸土豪劣紳是常事。家家戶戶一排排擱那兒坐著,台上被反綁的是那些細皮嫩肉的一看就吃過大魚大肉的,今天是王大發,明天是趙忠德。全是本鄉鄰鎮有地有房有鋪子有小老婆的,平常這些有錢人經常在鎮上的茶館裏照麵,眼下統統跪在這兒受審。他們個個隻看自己眼皮底下的土,全不像平常那樣客氣有禮了。嘴巴恨不得按到腳尖上,叫他怎麼難受怎麼受。吳四章瞧瞧這些當幹部的也真狠,人狠起來真沒什麼兩樣。往地主惡霸們頭上糊個尖尖的紙帽子,鬥他、批他、審他,啐他也成。不管換什麼花樣,也總是不打出血、不敲碎骨頭不罷休。好在太陽洲姓吳的戶戶定的是貧農,當時不曉得這貧農有什麼好,現在看到了,也就倒抽一口氣,幸好是貧農。有次吳四章剛到打麥場,場麵上早已亂糟糟的,人頭碰人頭,全擠在台麵上,台下的人趁機上去往王大發趙忠德的腦門上拍磚、踹腳。吳四章可不幹這事,他看見大哥的大兒子家義也夾在人群中急吼吼地往前衝,眼睛血紅血紅的,嘴裏一邊喊“打倒你這個狗日的”一邊抬腳往地主身上踹。吳四章一急,擠進去一把拽過大侄子:
長力氣可不是用來欺人的。這跟土匪強盜有什麼兩樣?
沒兩樣?區別大著呢,四大,我總算明白了,要不是他們,我家就不會出這麼多能幹活吃不上飯的光棍了。
真稀奇,他怎麼欺你全家啦,他一沒打過你,二沒罵過你,他連你是張三李四都不認得。
不認得不等於沒剝削,這個道理有點繞,回去慢慢說給你聽。
不認得怎麼剝削?
四大,你怎麼說不通呢。大侄子家義把胳膊一甩,白他一眼,我可不想讓我弟弟打光棍。大侄子剛定了個媳婦,隻見過一麵,下頭還有二個弟弟家倉和家有眼看著也長成大人了。照過去那光景,不打光棍怕是不中的。你瞧,這下好了,窮苦人民大翻身,大侄子琢磨出自家有盼頭了。
可是做人要憑良心,哪能這麼橫來?他輕微的言語在嘈雜的會場猶如一根牛毛掉到地上,絲毫沒人注意。
想了一想,吳四章又覺得不對了:
要是你四大我是地主,你也這樣鬥?
大侄子沒理會他,早就擠到台柱前頭去了。
不到半個時辰,這些心裏有盼頭的人把那些以往是他們的榜樣們白嫩嫩的身子硬是攪拌成一攤爛泥,要一邊架一個膀子才能拖走。
批鬥會開起來真沒個完。一開始,大夥天天看大戲一樣心裏舒坦,可是,越鬥越讓人心裏慌。有一回,吳四章一走進隊裏的倉庫,就看到被鬥的是孫二寶,上回他還在鬥別人,這回卻輪到他了,孫二寶的地也就十來畝,連個長工也沒雇過,全是自己和他老伴披星種戴月收。說起他老伴,比一般女人都不如,馬蘭英裹了小腳,不用下地幹活,這地主婆偏偏生著一雙大腳,跟她男人一樣犁地挑糞、割麥收豆。以前大夥都說這大腳婆娘能幹,才有這份家業,眼下又變了口風,說這份家業是剝削來的。這回吳四章硬是拽著吳家義一磚都沒讓他拍。他在台下還小聲嘀咕,說孫二寶有點冤。不想旁邊有人聽見,說他覺悟低,差點要揭發他,吳家義就擠眉毛弄眼睛,好不容易把他拽到最後一排,他隻好悻悻地靠牆站著!還好,自己的幾個孩子都擱邊上看熱鬧,沒有動手,也沒有罵髒話。要說大兒子家財也是十四五的人了,跟個大姑娘似的悶悶地看,馬蘭英更沉得住,隻顧忙著納鞋底,忙著補褲子,台上鬧翻了天,她拽線的時候才抽空瞅一眼。兩個閨女家珍和家秀跟她媽邊上,一邊一個,大的也能補褲子了,家珍長得跟她媽一個樣,小巧,秀氣,脾氣比她媽好一百倍,她溫順,和氣,擱哪兒都聽不聽她吱聲。家秀才剛剛穿開襠褲,頭上杵著兩根小辮,這也好,往後形勢再有什麼變化,我們全家反正都沒動手動腳,天地看得見,這一想,他心裏坦然些了。這往後,不明白也裝明白,哪兒人多往哪兒紮堆,人家喊什麼他喊什麼,人家舉拳頭他也往天上伸手,圖的是個熱鬧。
過兩天大喇叭又喊話,原來是分東西,這回吳四章比大侄子跑得快,他把家秀扛在肩上排在頭一個,地主家裏的財產全在打麥場上擺著。東西分到村上時,田會計捧著登計冊,誰領東西他讓誰在本上按下手印。吳四章這才恍然大悟:
田會計真是書生。
紅木床、太師椅、八仙桌、紅木踏板。看得吳四章直吸氣,乖乖,地主家真闊氣!吳四章分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四方桌長條凳、盛湯的碗和掛麵。這還沒算完,再後來,分了地、分了菜園子、分了牲口。
這才叫實惠,總算沒白開那麼多天會,要是開會開到後來都是分東西倒也是好事。吳四章的力氣派上了用場,他喜滋滋地扛著東西往家走。白拿地主的東西不叫偷,叫勝利果實;民國叫舊社會,眼下呢叫新社會;釘螺病不叫釘螺病,叫血吸蟲病;男的女的可以結婚前先處處,處不來還能反悔;大人還不得做主,做主叫包辦。這日子說過得有滋味不假,越過越糊塗也是真的。說實話,從解放前到現在,吳四章對革命運動隻能掌握一些詞語和口號:土改,鎮反,互助組,初級社。回回都熱鬧,回回吳四章搞不清裏頭的道道。主要是他不把心思放在這裏頭,他不僅自己也要求兒女個個牢牢記住一點,不惹事、不欺人、不摻和、不跟人結仇,能不沾事就不沾事,能跟人和氣就跟人和氣,吳四章不好事漸漸出了名。不過,認識田會計這回,他是站在前頭的,後來又開了一次他記得住的大會,那次大會來了許多陌生的幹部。據說是其他村過來幫忙的。那天哪些幹部發言,哪些幹部喊口號,他也記不清了。他隻是記得最後一件事是每個人都先到田會計那裏在一張紙上按個手印。可這這時吳四章也去按了,他靠近田會計的時候,發現田會計的臉上還有坑坑窪窪的麻子,麻子長在幹部臉上果然比長在一般人臉上好看。那天吳四章分到五畝地,他手印一按,再望了田會計一眼,又覺得這個幹部長得真是好,以至於這以後,他對臉上長麻子的人都恭敬了許多,總覺得他們個個都是給他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