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一卷 風·5(1 / 3)

大江邊第一卷 風·5

眼看著兒子們頂不住了,吳四章坐在黑咕隆咚的堂屋裏罵人了:狗日的隊長不是好貨,瞧他走路的樣子,每天肯定多喝兩大碗糊。

大隊幹部一天肯定能多喝四大碗,大兒子說。

公社幹部就更多了。

家寶上過學,見識比他大他哥都高。他說:省長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想吃的時候有秘書替他到食堂盛來。

說不定省長根本不吃大食堂,他家的鍋肯定沒上交。

家富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那他家的親戚就能沾光吃上一大碗。

何止一碗,說不定是兩碗!家珍也插了話。

說不定吃掉一鍋。還是家寶膽大,敢想。說不定他們家有個大倉庫,裏麵堆的全是糧食,親戚來了就進去量一升出來。這想法把全家人都嚇住了,沒人再敢開口了,話一停,肚子卻更加難受。

馬蘭英曉得不說話時間過得慢,人更難受。她硬著頭皮往下接:你想想,隊長怎麼沒餓死?

沒有搭腔。

你想想,會計怎麼沒餓死?

還是沒人搭腔。

你想想,隊長的兒子怎麼沒餓死?

吳四章說,這還用問?

你想想,會計的娘老子怎麼都沒餓死?

我看你餓糊塗了,他們要是餓死了,哪個來管倉庫,哪個來管食堂,哪個負責燒糊,哪個負責分糊?

吳四章覺得自己真是聰明,但是他琢磨了一會,就不幹了,憑什麼他們不死,老子死?

狗日的範立能,狗日的張先山!吳四章又突然來了罵人的力氣。

馬蘭英趕緊拍拍他:

小聲點,外頭像是有動靜!萬一給聽見了,明天早上那幾勺糊就別想要了。她聲音還是細細的,輕輕的,生怕說重了費力氣。她餓到這時候,腦子還特別清楚,顧大局、識大體。

不是的,是我肚子太鬧了,家珍不好意思地在外頭插嘴。

早曉得有今天,當初開鬥爭會時也就不心軟了,打人衝在前頭,號子喊響一點,見到幹部多賠賠笑臉,表現表現,說不定現在也能當上隊長。吳四章真是懊惱,再怎麼的,不能讓兒子們餓死。可如今除了生產隊那隻上了大鎖的倉庫裏可能還有幾袋玉米,再也沒別的法子了。

一直到下半夜,吳四章還睡不著,大侄子在窗戶底下喊他:

四大,四大,我媽不中了。

明天早上埋吧。

四大,我媽還沒死。

那你喊什麼?

我來討幾粒黃豆,

哪裏來的黃豆?

四大,我給您跪下了。

我還想給你跪下呢,要是你有黃豆,喊你四大都中!見大侄子不吭聲,他口氣緩和了些說,你回吧,你四大沒本事。

四大,我走不回了。

吳四章開門一瞧,大侄子貼著門框慢慢滑到地上,前門口一地的雪還沒化,沾到大侄子的身上,大侄子頓時白生生的,乍一看,有點怕人。

我哪有力氣埋你娘倆呀,吳四章恨不得也一屁股躺下就省事了。

家財家寶家富家秀個個開始哭,哭出來的聲音細得像紗線,吳四章擺擺手,叫兒女們省省力氣。

他把家裏僅有的分來的大氅給侄子披上,自己就要出門,大兒子家財要跟著他大。

可不能,逮到就要被打死,他們吃得多力氣大,你打不過。就算打得過,打了他們你也跑不動。吳四章的聲調一陣陣打顫,腦子還好使,說出來的話有板有眼,不像去偷糧食,倒像是上法場。

兒女們圍上來,他想撥開他們擋住的身子,手伸出去又縮回來,他還要留著力氣打架呢。

再說,誰不曉得我吳四章命大,死不掉,說不定這回也能死裏逃生。為了安慰馬蘭英和兒女,他說:退一步講死在家裏是餓死鬼,死在倉庫是飽死鬼,說不定能投個富貴胎。

大侄子本來已經沒出氣的份了,一聽這話來了勁,他說:

四大,要投胎就投到公社書記的家裏去。

你真貪心,想投到公社書記家的有千千萬萬呢!

這句話起了作用,兒女們讓到一旁去了,反正都差不多了,死這會兒不像一擔水那麼重了,相反,死,變得像棉絮那麼輕飄飄了。

家財沒死心,他對著他大的後腦勺說,大,我幫你背麥子回來。

要你背?老子要是能先啃到兩口棒子麵,這屁大的倉庫連瓦帶牆都能背回來。

倉庫其實不是原來放糧的倉庫。那個倉庫太大,惦記的人太多,不好看管,大隊幹部們經過商量把倉庫搬到了範立能家,離吳四章的家也就兩百米距離,這個倉庫每天晚上由生產隊幹部輪流值班。

壩埂上散發出一種空蕩蕩的氣味。黑夜之中,江灘上一條餓極的狗在低低咆哮,但極為克製。一兩聲之後,像是曉得叫喊無用似的,它歇下來了。

吳四章還沒到倉庫,就覺得全身僵硬,沒一點熱氣了。到了倉庫後,他用鏟子撬了幾下門鎖,沒動靜;想用肩膀撞開,沒力氣;他看到倉庫左邊有一扇小窗戶,就想從窗戶爬進去。他先把窗戶上的幾根木欄拔出來,然後把頭伸進去,想想不妥,就換了個姿態,先把一隻腳伸進去,窗台實在太小,費了半天事,總算把整個身子都塞進倉庫。他剛剛兩腳落地,一根繩子套進了脖子。吳四章曉得這繩子一收,他就沒命了,他把脖子縮了縮,兩手往空中一舉,氣若遊絲地喊,不要捆,我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