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一卷 風·10(1 / 3)

大江邊第一卷 風·10

寶芝在這幾年,太陽洲的水位平平穩穩的;寶芝一九六九年走的,第二年天一熱,這條江就開始作怪了。這家夥就是這副德性,高興時,它溫文爾雅,波瀾不驚,任你喝、任你澆、任你洗、任你淘,可隔個三年五載,它就突然發飆,說翻臉就翻臉,它咆哮不息,四處撒野,想吞沒多少莊稼牲口和人命它就能吞沒多少,你越是怕它,提心吊膽地暗地裏祭拜哀求,它越是鐵石心腸、無動於衷,甚至得寸進尺,不把水花濺到你腦門上都不罷休。這年入夏,五洲公社的幹部們都在“文化大革命”轟轟隆隆的革命大浪潮裏洗滌自己的靈魂,沒想到這條江夥同老天趁亂禍害。幾天工夫,大雨傾盆,雷電轟轟,水位暴漲,壩埂兩旁盛開的薔薇梔子花月月紅全淹了頂。一個浪頭過來,水花濺到屋簷下。生產隊的牛沒草吃,又怕它們淹死,拴在樹樁上不讓動,餓得這些牲畜日夜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叫得人心裏氣得慌。整個太陽洲就像是江裏漂著的一隻破腳盆。這破腳盆的裏裏外外全都是水。隊長趕緊召集大夥研究對策。吳四章呢,不疾不徐、氣定神閑地叼著煙鬥吸。他晃悠悠地在埂上晃步子,這使許多人認為形勢沒那麼急,可是那邊馬蘭英帶領兒子們已經搬了十幾趟了,她把裝衣的箱子、十幾袋糧食、盛糧食的圍席和醃菜壇子都挪到江心洲田會計家去了。有幾個留了心眼的村民便跟著雇了船運送自己的家當,雞鴨牛豬,床上的棉被,地窖裏的地瓜,就連稻草也一捆捆地紮好往親戚家送。

太陽洲的人分成了兩派。大多數人相信吳四章,極少數人認為馬蘭英是對的,相信吳四章的照常睡中覺、喝老酒,心想等水退了再到地裏挖溝排水;聽馬蘭英的呢,忙著搬家。隊長想找些人手商量對策,決定去留。他急得跳腳,響應的隻有幾個生產隊長,都是職務在身,不是來得心甘情願。好不容易召集到幾個隊員,終於達成一致意見:相信吳四章,不忙著搬家,跟往年一樣到西壩頭來堵截。

堵截的意見剛出台一天不到,東壩頭的內圍便不停滲水。門前的大江好像還波瀾不驚的,水位還在警戒線下邊,內圍的池塘裏的水卻在不斷往上冒,江水雀子叫一樣潺潺覆蓋了幾百畝玉米地、花生地和菜園子。太陽洲人傻乎乎地望著茫茫的水一點點漫上來,很快漫上了他們的後門檻,又很快擠進了他們的堂屋、睡房、廚房和茅房。

隊長跑來向吳四章求教,吳四章不耐煩地告訴他:

老子活了這麼大把年紀,還沒聽說水從後門口進來能把莊子淹掉的。過兩天還不退?

真能退?

不退把老子眼睛摳掉。

一天不到,水從後門檻進了門,一轉眼把家裏的草鞋和靠在牆角的瓶瓶罐罐和板凳全漂了起來,漂起來的東西隨著池塘裏的水嘩嘩地往前門檻淌,順著門檻縫就往門前跟江水會師去了。隊長曉得不能等了,問題大了,他拄著根棍子在埂上來來回回地號召大家:

快逃命哪,破壩了,破壩了,快逃命哪!

在等待政府的船救援時,對吳四章深信不疑粗心大意的人家把值錢的東西全部往桌子和床上放。很快,他們的板凳和桌子都漂在了水麵上,他們隻好爬到屋頂上去和鄰居保持聯絡。等到救命的搖櫓船真的駛來時,他們隻能將大活人接走,桌子板凳雞狗豬鵝一律不準上船。太陽洲的村民哭喊著告別了他們結了桃的棉花、水缸、酸菜壇子、石磨跟鐵鍋。跟這條江周旋了上百年的村莊不到兩天工夫徹底跌進了這條大江的大口裏。

太陽洲的四百多口被安置在鳳凰鎮的街道邊,許多人家幾乎是兩手空空,婦女和孩子們的哭聲此起彼伏,孩子們不停地喊餓,而婦女們傷心地相互傾訴:

那隻箱子是我娘給我的嫁妝,這些狠心幹部硬不讓帶。

我那把新打的鋤頭也沒讓帶,欠鐵匠的錢還沒給呢!

我的一窩小雞啊,三隻老母雞啊。

這正是吳四章五年前盼望的情景,來得遲了點。自二兒子死後,在這五年裏,他一次也沒有關心過這個村子的水位。他的沉默被錯當成胸有成竹,直到此刻兩手空空地聚在一起時,他們才恍然大悟:吳四章的魂被他的二小子早在五年前就帶入水底了,他此刻的鎮靜不過是一種冷漠罷了。他的冷漠包含對自己的家庭、對自己的財產和生命的滿不在乎。

這種屌人哪裏能指望,真是瞎了眼了!!傷心的鄉親包括吳四章的本家親戚們一致將矛頭對準了吳四章。他們坐在鳳凰鎮的石板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把最狠毒的咒罵和控訴砸向吳四章:

沒良心的!見死不救的!謀財害命的!無法無天的!凡是能扣的帽子都給他扣上,幸虧荒年批鬥會場不好找,否則吳四章肯定要被狠狠地批鬥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