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一卷 風·14
吳家義在兒子吳保國變成了大人後,心倒硬起來。他心裏想不信神不信鬼到底靈驗了。他心裏灌滿了疑惑和懊悔,使他像得了理似的,又改口四大四嬸地喊了幾回,可是範文梅和保國他們改不了口,他一個人喊四大,就像脫褲子放屁一樣——太顯,又怕日後有什麼拉下了他,隻好又改回來。
吳家義的日子過成了爛泥,江心洲人有目共睹,大家經過長時間的咀嚼,最後統一了認識:
他把吳四章的黴運接過去了。
對此堅信不疑的當屬馬蘭英。吳家義生出來就死的那一胎更可能是幫家富擋了一劫。為了表明自己比吳家義好不了多少,那一兩年,馬蘭英沒給自己和兒女們做一件新衣裳,沒到鎮上稱一斤肉,她一空下來就坐在門檻上望著長江,過半天歎一個長氣,再過半天叫一聲:苦啊!吳四章開頭還當她做戲,聽著聽著時間一久,他也受到了感染,對於家裏一年沒見葷,開頭還叫苦不迭,後來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下來了。雖說怕受牽連,可是,每當吳家義遇到麻煩的時候,她都會站出來,範文梅生了死胎,她送了十隻雞蛋和一隻下蛋的老母雞過去;範文梅哪天要拿了籃子準備出門要飯,正好被她撞到,她就把她拉住,送兩升米過去。人人都曉得這對她不容易,是嚴峻的考驗,正因為是嚴峻的考驗,所以她送米送雞蛋的時候昂著頭,目色嚴峻,步子也不亂,可是她做得越幹脆,越覺得自己了不起,外邊的議論就越多:
最毒婦人心!
比江水淌得更凶的是人的口舌。
算命先生的預言、吳家財上了吊,現在吳家義又添了這檔子事,這使吳家富的婚事充滿了挫折,盡管他姐夫動用了自己的地位和關係,仍然沒能在本大隊找到一位願意相親的姑娘。到江心洲快兩年了,家富二十二了,才通過田會計弟媳婦的表嬸,幫他在八卦洲的史家莊上相上了一位家徒四壁、姐妹眾多、目不識丁的姑娘。那姑娘先跟她三嬸一起過來望了門頭。姑娘走後,家富看到姑娘心情不壞,笑聲也清脆,感覺這事能成。
輪到家富到女方家望門頭那天,借了他姐夫一件舊中山裝,一條軍褲,姐夫腰寬腿長,衣裳不怎麼合身,五粒扣子全扣得齊整整的,肩膀還塌下來,袖口遮住了手背;軍褲穿在家富身上,分不清屁股和大腿在哪裏分界,一雙鬆緊鞋倒是自己的,趕會的時候大削價買的,小了點,把那一雙男人腳硬穿得秀秀氣氣的,真是一寬下細,還好,褲角一擋,就看不到腳了。一家人左看看,右看看,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個個心裏清楚,個個沒好主意,隻好讓家富拎著裝了二斤紅糖,兩包酥糖的帆布書包動了身。
姑娘家在八卦洲,走路要三個時辰,那天天氣比較熱,家富一大早出門,一直把自己的影子走到尺把長,戶戶煙囪冒煙才到八卦洲。他一方麵緊張,一方麵太熱,到了女方家門口時,他渾身上下全部濕漉漉,就連鞋子裏也潮透了,他一動,鞋裏麵就吱嘎響一下。吳家富緊張得頭也不敢抬,一桌子坐滿了史家的叔伯嬸子,他隻聽到史桂花在一旁吃吃地笑他,他拿反筷子時她笑一下,他搛不住菜時她笑一下,隻吃了一碗飯,他就不添飯了,他把碗小心地放到桌上時她又笑一下,他快要離桌子時,她一把搶過碗,他還沒反應過來,她又裝了一大碗過來:
回去還要走三個鍾頭呢。
她一邊說一邊又笑他,她大她媽由著她笑,一句也沒攔她;桌子四周圍的都是她的弟弟妹妹,大的十六七,小的三四歲,個個眼睛盯著瓷盆裏的菜;大的喊要黃豆,小的要萵筍,還有一個趁人不備,狠狠撈一筷子。史桂花的父母想了解點吳家富家的成分和江心洲的畝產量,隻能扯著脖子喊、直著耳朵聽。他想他們家個個活得真水湯,這麼亂糟糟的架勢,沒規沒矩的光景在自家許多年見不著了。吳家富想放鬆點,心裏這麼想,一伸手,一抬腳身子還是僵的,臉上的肌肉也是僵的,又想到自己的心裏都被她看透了,有點氣,又有點急,更是不敢亂動,他梗著脖子又大口大口往嘴裏扒飯,還是沒敢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