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一卷 風·19(1 / 3)

大江邊第一卷 風·19

看不懂的事接二連三。眨眼間三四年不開批鬥會了。正以為往後沒有什麼運動了,突然這年開春,雪白的石灰字又上大隊部的牆了:“一人結紮,全家光榮。”一開始,經過的男男女女人人對著牆念,就連沒念過書的史桂花都能認得七個字,她喜滋滋地告訴吳家富:

你念了書認得八個,我一分錢沒花過,認得七個,哪個有本事?

等搞明白了計劃生育說穿了就是不讓多生養了,他們也沒當回事。來了一批管這事的“計生辦”,這些人個個穿四個口袋的中山裝,胸前的口袋裏個個掛著水筆,神氣活現的在大隊部新碼了一間屋住了,這些上頭來的人,說話拿腔捏調的,說出來的話是道理套著道理,社員們一開始還覺出一股新鮮勁,越往後越聽不懂,還不許插言,好不容易說完了,還鞠了躬,隊長趕緊帶頭鼓掌,鼓了好半天,許多社員還是不懂:

他們上頭來發兒子,像發糧票一樣地發,不用我們生了?

生還是我們生,他們給數!

老子生兒子,要他給數?

社員們一搞明白了就撇撇嘴,一副說鬼話的神氣。

下回開收割動員會時他們還沒走,又頭一個上來講話,這時他們的話比上回好懂多了,什麼“少生孩子多產糧,生男生女都一樣”,末了,把這些話刷到牆上。

馬蘭英聽家富講得神神乎乎的,就有點著了急,田會計來串門的時候她問田會計:

不給人生,又是糧食不夠吃?

不是,是新運動,鬧一陣子就過去了。

過了幾個月,江心洲的婦女還是不結紮,不上環,想生就生,想不生也生。“計生辦”那邊換了一批人來,這批人比頭一批的正經多了,也掛著和和氣氣的笑,他們挨家挨戶動員,做工作,宣傳計劃生育的好處。

什麼好處,紅口白牙的要說到做到,天天跟我講好處,到現在一分錢也沒揣到我腰包裏來,婦女們瞪著眼睛不客氣地責問這些人,雖說是上頭的人,可他們笑的模樣就看得出心裏有鬼!

是啊,好處先拿來,我們就配合。許多婦女們蜂擁而上,把上頭來的幹部們圍了個水泄不通。

幹部們講起道理來口若懸河,可要想從圍攻的人群裏脫開身就難多了,他們左衝右突,掙紮了半天,還是在婦女們的懷裏亂拱。這下,裏頭一位女幹部發怒了:

好講沒有用,非得給臉色!“計生辦”裏的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幹部氣得直哆嗦,指著這婦女就罵起來:你們這些賤貨,為你們自己好,好話說盡還是這覺悟,看來不來硬的不行了!

她這一咋呼,倒把人群咋開了。他們趁機溜掉了。

她倒不是嘴上發狠,下一批來的果然換了臉,帶棍子帶繩子,不跟你囉嗦,帶個本子,勾住一個名字,直接拽著就走。燒飯的把鍋停掉,喂奶的把孩子撂下,拉屎的也從茅房裏拖出來,讓她一隻手係褲腰帶,另一隻手被幹部捏住。一動不能動,反抗、撒野罵人的,直接捆起來帶走,有行動快的能從計生辦的眼皮底下溜掉,溜掉也不怕,拖你的缸、搬你的桌子、逮你的雞,另外還扣你的口糧。

江心洲的人瞧得這夥人真狠上了。他們後悔上回問他們要好處,把人家惹怒了。

過了幾個月,又換了一批人,這批人來了沒幾天,田會計就把家珍送去上環。家珍去上環,吳四章沒意見,家珍養了二男二女,個個端正,個個標致,何況家珍的身子骨越來越嬌氣,少生一個少受一次罪,是好事,吳四章想得開,範文梅被動員去結紮,吳四章也沒說話,田會計來做史桂花工作,讓她也去上環時,吳四章不幹了:

你當幹部就是讓人家斷子絕孫?

哪有那麼嚴重,不是還給養三個嗎?田會計訕訕地辯解。再說這政策是為我們好。

為你好還是為我好?別的事好蒙我,這事老子不犯糊塗,老子總認一個死理:哪樁好事是舉著旗子喊著號子動員老百姓幹的?運動一結束,是好是壞才能搞清,眼下說的不算!

吳四章腦子裏想什麼田會計清楚,他賠著笑說:這回不一樣,這回是科學。

傳宗接代要什麼狗屁科學?

國家要富強,少生是良方,一急,田會計把口號喊出來了。

破四舊、鬥地主、打反革命都不關老子事,想怎麼搞怎麼搞,讓老子斷子絕孫,那可不中!

吳勝水記事,就是從這時開始的,他姑大站在門檻外邊聽他爺爺指著鼻子罵,吳勝水記得清清楚楚。吳四章說,田會計老子就這麼一個兒子我不要多生幾個孫子嗎,國家曉得不曉得我就剩下一個兒子啦!

國家哪知道這麼細?

田會計你不能跟國家說說?

怎麼說呢?

怎麼說還要我教?我孫子沒有兄弟,我孫子將來無依無靠,生個病沒人照料,蓋個房也沒人頂梁,吵嘴打架都沒個幫手,還不活活被人打死?

不會的,到時,家家都兄弟一個,要不然姐妹一個!哪個欺哪個都沒人幫。

這日子還有過頭?這不要人命嗎?這種淒涼的景象一出現,吳四章就蹲在地裏抱著頭“唔唔唔”地哭起來。

田會計訕訕的,四十多歲的人跟個孩子似的垂著頭,垂著頭勾著背還是比吳四章高一小截,看上去他真欠他們一籮筐似的。

形勢越來越逼人。吵得再凶,結紮的結紮,上環的上環,拖糧食的拖糧食。江心洲每天晚上的狗長一聲短一聲地,東邊剛停,西邊立刻起來,全村人都惶恐不安地叫:

這些人都是鬼子投胎!

“少生孩子多養豬。”

“一人結紮,全家光榮。”

這是刷在代銷店邊上的標語,吳勝水也會背了。一入冬,“計生辦”就把江心洲的渡口占了。勝水覺得就跟看打仗的電影一樣,一到半夜他就往把頭臉全蒙到被窩裏等狗叫,狗一叫家門就先急慌慌地響五下,然後他爺爺他奶奶他爸他媽都會從床上爬起來,不一會,他媽不見了。有一次,吳勝水親眼看見他們合夥把大鍋抬起來撂到一邊,然後把媽媽小心翼翼地扶進去,他望到史桂花高大的、美麗的身軀慢慢地縮小,最後縮到隻剩下一個頂,他奶奶還一個勁地把她的頭往下按,然後,再把那口黑乎乎的鐵鍋放到母親頭上。然後把燈吹滅,重新上床。吳勝水很快領會到這是一個重大秘密,一個無比重要的事件。在漆黑的夜裏,他的心突突狂跳,他生怕家裏哪個人會突然坐到灶底去點著柴草塞進鍋洞,他多少次生怕媽媽會被活活燒死。媽媽躲進鍋洞不久,就會有人“砰砰砰”拍門,前後頭同時響。他爸就慢吞吞地下床,他摸索著找洋火,磨蹭著點油燈,這時,吳勝水才能清晰地看到他爸家富的胳膊腿在哆嗦,他知道那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害怕。一大幫人在家裏翻箱倒櫃一陣折騰,最後撂下幾句狠話才走。三番五次之後,吳勝水有點懂了,他們是來抓媽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