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一卷 風·22
端午節這天,馬蘭英殺了一隻雞,買了二斤豆腐,炒了黃豆,煎了雞蛋,菜擺上了桌,飯盛到鍋裏,筷子燙好了,酒瓶子也打開了,早該來送節禮的小章卻沒來,雞肉的香味飄到吳勝水的鼻子裏,吳勝水在桌子邊轉來轉去,趁奶奶不備,兩隻手指捏住一塊雞肉就往嘴裏送,過個一刻鍾他就能逮住一個機會;逮住三四回機會了,小章還是沒來;二丫頭吳革美也聞到了雞香,湊到哥哥邊上也渾水摸魚撈到一粒花生,小章仍然沒來;馬蘭英家的門口擠著眼巴巴的一窩孩子,個個遠遠端詳著這張桌子,望得馬蘭英直揉心窩子,可小章還是沒影;家家都吃過了,人家的狗都蹲到地上歇晌了。終於,田會計左手拎著一隻籃子,右手牽著二龍二鳳來送節禮,一進門,馬蘭英黑著臉問田會計:
要你來做什麼?
田會計把頭低下來,就像在跟領導做檢討。吳四章也黑著臉,自己給自己斟一杯酒,喝掉,再斟一杯,再喝掉,家秀不明就裏,一個勁拉二龍二鳳到桌子邊坐,二龍二鳳拿眼睛看他爸,他爸頭都沒敢抬。
那天晚上,馬蘭英把裝著小章前頭送來的兩塊布料和結成快都沒舍得吃的兩斤紅糖布袋扔到草堆邊上,以示決裂。
她大聲地宣布:誰稀罕這種沒良心的賤種送來的東西!
到了半夜,史桂花指派吳革美把東西撿了回來。
這以後,田會計每天走過吳四章的家門口,都小心地垂下頭,靦腆地跟吳四章打個招呼便會繼續走,吳四章搞不清楚他已經不是田會計了為什麼還這麼忙?
隻聽過男人打光棍,沒見過女人嫁不掉,即便她又聾又啞!果然,六月裏,田會計又幫家秀相了一門親,他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支支吾吾地磨蹭了很久才說出他的來意:
小妹也到年紀了,我和家珍商量了好長時間,想來想去,覺得方達林這個人靠得住。
吳四章的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
方達林?!
西埂生產隊的方達林,家裏共總一間草屋,一個娘、一隻鍋和一張方板凳,就這樣的人要說給吳家秀?
田會計說,他觀察好了,方達林的缺點是話多了一點,優點是身子坐得住,穩重。
屁,吳四章不客氣地打斷他:話多一點,整個生產九隊的人加起來也沒他能說會道,他跟他死鬼舅舅學了一肚子大鼓書,一字不識卻是滿嘴經綸,能耐全在嘴上。
是啊,田會計訕訕地說:他就是能說不會寫,他要是會寫,他肯定能當會計。
他是會計的身子長工的命,馬蘭英也表示了自己的意見,整個江心洲也找不到比他更不肯動的人了。
幸虧有這些缺點,要不然跟他結婚的就不是家秀了。這門親事在吳四章夫婦不滿的抱怨聲中說成了。
家秀是在臘月初八結婚的。一向痛恨浪費的馬蘭英這回大方得出奇。多年不走動的親戚也給了消息,來客一個一個地來,來一個放一次鞭炮。斷斷續續響了一上午。臘月地裏上霜凍了,棉花也拔稈了。得了閑的江心洲男女老少全部被鞭炮吸引過來看熱鬧。
太陽到頭頂時,鞭炮連著放了三次,吳家秀才由家義背著從閨房裏出來。走到房門後,照人們比畫的那樣把一把沒動用的筷子往後一扔,後麵專門由圍裙接住,離了吳家大門,才放到地上自己走;管事的鄰居不停地吆喝:屬虎的往後站,屬虎的不要擋頭!家秀的婆家在一大隊,走快點十五分鍾,走慢點二十五分鍾。這句話從家秀從房間裏出門到婆家這段路要喊上幾百聲。
九個侄男侄女已經排成一隊的送親隊伍,讓人耳目一新;排在隊伍最前頭的是吳勝水。他端著一隻瓷盆,裏麵放著花生和棗子;第二位才是大龍,大龍比吳勝水高一頭,顯然應該排在隊首,但馬蘭英有馬蘭英的規矩;二龍第三位,懷裏抱著熱水瓶,這熱水瓶跟大家往常用的又有所不同,大紅的外殼,上麵貼著馬蘭英親自剪的雙喜字;第四個是保國,抱一床縫好棉花胎的緞麵被子;第五個是保地,保地拎一隻剛上好銅油的馬桶,這年頭用馬桶的不多了,但姑娘出嫁還是要陪的;再往後是吳革美抱一對枕頭,枕頭上繡著“百鳥朝鳳”“喜鵲登枝”;吳貴珠還走不利索,她手上象征性的拎兩雙棉鞋,一隻大點,顯然是新姑爺的,一雙小點,是新娘子吳家秀的,兩條腿邁不開似的;再往後才是大鳳二鳳,大鳳和二鳳更輕鬆,竹竿上掛一床蚊帳,蚊帳上也貼著大紅喜字,一人擔一頭,走得悠然自得;二鳳後麵跟著保霞;再後來是家義和一些表親挑著箱子,箱子上搭著被麵,被麵上繡著“鴛鴦戲水”“牡丹向陽”,這不是新娘子的手藝,是商店裏買來的,是值幾個錢的,誇張地展示出對新生活的向往。這支隊伍走得不太齊整。因為年齡不等,步伐不一,但個個穿得新嶄嶄的,頭發個個梳得齊整整的,拖鼻涕的今天也被強令吸回去。從大到小,個個腮幫子不停地動彈,顯然含了糖果,過一會這個往肚子裏咽一下,再過一會那個又咽一下。看熱鬧的孩子饞得喉嚨空咽。這支熱鬧的隊伍毫無保留地展示出吳家人丁的興旺,更是另一種語言,它替不會開口的吳家秀對新女婿發出無聲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