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一卷 風·23(1 / 3)

大江邊第一卷 風·23

田會計是舊年臘月底死的。吳四章這邊在辦喪事,那邊大隊幹部忙著分地到戶。第二年春上,各家各戶的地基本上都訂樁劃界了,一等到五季麥子收上來,這地就能正式承包到戶了。吳家富興衝衝的跟在生產隊長後頭量尺寸、訂界樁,口口聲聲說是好事,可是吳四章心裏直打鼓,往年遇到新事,田會計會分析會研究會指出結果,有不利的時候田會計還出主意拿方案,這回倒好,連個提醒的人都沒了。

分地肯定是好事,望著家富忙得屁顛顛的,吳四章提醒兒子:

政府的事沒個準,三天兩天變,你不要太積極,槍打出頭鳥。

這回八成變不了了。家富讓他老子定心。

變不了?除了長江裏的水,哪樣東西都變。抱這種看法的人還真不少,按理說,要分地,社員的積極性肯定能提高,結果呢,一開春,集體上工的時候,人稀稀拉拉的。隊長說,今天鋤東頭這幾畝地的草,就有社員抗議說:

東頭已經分給吳保國家了,我們現在鋤的是吳保國家的草。

鋤西頭的地吧,吳家義又不幹了,吳家義不動,其他社員也都不肯動。

整個春上,人心像揚到天上的芝麻,散得落不到地。大夥都圍在地溝裏賭錢、吹牛、曬太陽。生產隊長自己呢,倒沒閑著,拿把鋤頭,在分到自己名下的地頭裏拔草。

吳家珍的日子還在舊年。她睜開眼睛就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頭一樁事仍然是哭。終於,她三魂丟了二魂半,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馬蘭英整個春上沒忙別的事,一天兩回,拖了個掃帚,掃帚上掛著件家珍的衣裳,在埂上慢悠悠地走,邊走邊叫:

我的兒呀,你快回來吧!

怕她的魂魄聽不懂,又加了大名:

吳家珍我的兒,聽到媽媽喊,就快回來吧!

掃帚上先拖一件家珍上工時穿的帶補丁的舊衣裳。喊了半個多月,舊衣裳上沾滿了江心洲壩埂上的雞屎鴨屎豬屎,家珍還是躺在床上像根枯樹葉子一動不動,全靠馬蘭英強行灌點米湯菜湯,灌一碗能淌出來兩碗,還有一碗是從眼眶裏淌出來的水,任哪個喊她都是一喊三不知。她全身的肉就像被床板吸走了似的,前心貼著後心,身上隻剩兩隻眼泡是鼓的。

我的苦命的兒啊,馬蘭英一手幫女兒喂米湯,一手擦自己的臉,一會兒,手上那塊布就又濕浸浸的擰出水了。

家珍不見好,鄰居們好心地提醒馬蘭英:

換件田會計買的衣裳瞧瞧中不中?

家珍有一件墨綠色的確良襯褂。這件衣裳是前年田會計到區裏開會幫家珍買的,家珍一回沒舍得穿,隻在買回來那天拿給左鄰右舍欣賞過。鄰居們都記得這件衣裳,他們提議說:

田會計望到那件新衣裳,想到家珍一回還沒穿,就要到陰間去,他一心軟,興許就放家珍回來了。

死馬當活馬醫。馬蘭英狠狠心,把這件一水沒穿過的衣裳套到掃帚上,衣裳沿著堤壩拖了一圈過來後,雞屎、牛糞、鼻涕和枯葉硬是把一件新衣裳沾得麵目全非。又拖了兩回,家珍就能睜眼皮了。她的上眼泡腫得把眼珠子全遮住了。她自己動手,把上眼皮掀開,望了望大龍二龍,大鳳二鳳,她說:

往後這個家就靠你們了。

龍鳳四個一齊跪下來,也沒人說話,個個都把頭磕在床板上,算是應承。

四月頭上,這邊家珍的淚眼才幹,緊跟著老天的眼淚跟後麵就來了,吳四章記得初七開始落雨點,頭一陣子,下兩天,歇兩天。大夥走家串戶,喝喝小酒,或往顧醫生家另外半邊倉庫一碰頭,打打撲克牌,推推牌九,日子過得優哉遊哉的。吳四章更是不賴,他的雜貨挑子歇了下來,這陣子走家串戶一天下來,老胳膊老腿都跟他搗蛋了,他已漸感力不從心,而今他挎兩隻裝滿零食和香煙的籃子,天天守在倉庫的牌桌邊上,贏錢的買糖散發,輸錢的買煙消愁,看著不起眼,頭兩天從早到晚,掙個三五毛不成問題。馬蘭英現在又多了一事,就是給漏雨的屋裏接水,床上漏,就放一隻臉盆在床上,堂屋漏就放一隻腳盆,灶台上也有雨滴下來,放兩隻碗就夠使。吳四章一到半夜進門數錢時,屋裏的雨不小心就滴到他光禿禿的腦門上,他手一擺,毫不介意地說:

再下幾天也中,比平常好多了,平常哪天腿腳不走得又麻又酸!

掙了錢的吳四章受到了馬蘭英的優待。傍晚的時候他大模大樣地坐在大門邊上就著外頭的微光喝酒。桌上擺一碗鹹菜,一盆花生米。他吃一粒花生米就抿一口酒,有時往吳勝水嘴裏塞一粒,他說話的口氣也不知不覺變得自信了:

來,再炒一個冬瓜,晚上不曉得他們要賭到什麼時候。他的樣子也會突然具有一家之主的威儀。再仔細看,他年輕時的專橫早已不見影蹤,被意外衝撞得過頭的膽怯也悄然爬上了他的眼皮、嘴角和後腦勺,加上長時間的端坐,更令他顯得死氣沉沉。

雨水摳去人臉上的笑紋,雨水也使人身上多出來一絲狂野,賭場上個個脾氣火爆,吳四章的雜貨籃子被混戰中踢翻五次,老眼昏花的吳四章分不清誰是誰的腳,找不到人賠。

陰雨綿綿的老天使江心洲無論勤勞與懶惰的人都變得跟共產風時一樣無所事事。到了四月底,雨還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整個村莊和莊稼地都泡在水裏,大江比往常腫了一圈,而那些坑坑溝溝長成了一條條新的長江。腳步在門前每踩一步,都能聽到浸透了水的泥巴發出的叫喚。眼看著油菜,小麥和蠶豆蔫頭蔫腦地癱在水裏了,要說頭兩次是為輸了點錢難過的話,現在,大夥都明白生活不止這些煩心事。連綿不斷的大雨把草垛全淋透了,整個草垛找不到一把燒飯的柴,屋簷外的世界幾乎全是漿糊的世界。要是這次夏天收不到莊稼,到過年前的日子就不會好過了。跟前段時間的樂嗬嗬的場麵相比,這些人此刻個個神色凝重。現在,他們聚在一起不再是為了取樂,而是為了擺脫擔憂和無所事事帶來的心慌。長江裏的水位不斷升高。不久,江麵上擁擠起來,茅草蓬,木板,連根的樹,以及遠看像頭豬、近看是個人的龐然大物。頭兩天,還有人穿著蓑衣到江裏撈一把,今天帶回來一隻木盆,明天撈到手一條板凳。可是不久,所有人都因為沒有衣服出門而喪失了不勞而獲的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