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二卷 雅·3(1 / 3)

大江邊第二卷 雅·3

田會計死後,他留給家珍的兩雙兒女。頂大的一對龍鳳胎大龍大鳳才虛十八。二鳳十五,二龍才十歲。大龍剛好高中念完了。他老子一死,他就得頂梁。大龍長得跟田會計一樣,甚至更高一點,因為缺少鍛煉,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不過,念了書總不錯,憑著高中生的學曆,回來半年就頂了原來的出納,成了幹部。

大龍身高個頭卷毛都跟他過世的父親一樣。但有三點不像,一是不麻,二是牙齒整齊,三是比父親胖一點,這樣一來,他成了公認的美男子,他才真正有會計相了。有會計相的大龍給人感覺前途無量。大龍先跟他舅說起了國際形勢,然後說到打倒“四人幫”的事,再說到鄧小平理論,見舅舅寡言淡語的,很少搭腔,知道再耗下去,自己怕說不出口了。他搓搓手,把牛拉到正道上了。

他說,舅,人死不能複生,你要堅強。他上一個話題是某個大隊某產一千斤麥子,一下子從糧食問題過渡到生死問題。就像一腳從江南跨到了江北,他自己也覺得不太自在。

他舅裝沒聽見。

他說,舅,去了的去了,活著的要生存。

他瞧見舅舅吳家富擺一個後頸根給他。

他說,舅,這年頭鼓勵發家致富,致富光榮,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他舅動了一下眼珠子,意思是哪個不曉得?

舅,依我看,家裏五畝地養五口人,還有外婆,怕是不太容易。

大躍進我家都沒餓死人,這回家富搭腔了。

話是不錯,想要發財就——

大龍,有些事你還不懂,不要以為有了點文化就懂得多,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樣。大龍臊紅了臉,垂著頭半天不敢吱聲。

如果說大龍替小舅媽做說客完全是迫於麵子,他至少對形勢有正確判斷,是真為舅舅好;可方達林的到來完全就是利益的驅動。史桂花承諾做好工作後殺隻雞謝他。他好久沒嚐葷了。這位結婚三四年至今沒能有一兒半女的男人看上去仍像一位未婚青年。他從婚姻裏嚐到了最大的甜頭就是:

家秀從不頂嘴!

吳家秀繼承了她母親的勤勞和節儉。加上對男人缺乏必要的比較和挑剔,所以,她清晨起來沉默地做飯,沉默地下地,到了晚上,在方達林的身子底下沉默地被耕耘。而方達林每天要睡到太陽曬屁股才從床上爬起來,吃一些吳家秀熱在鍋裏的早飯,才慢吞吞地踱著步子下地。到了地裏,他割草會被草劃破手,鋤地能被鋤頭砸中腳丫,挑水的時候,他也會被扁擔絆倒,總之,在三番五次之後,他成了自家地裏的看客。看著吳家秀揮汗如雨,卻毫無怨言的模樣,他深感人生美好。吳家秀那默不作聲的品行使方達林對自己三年來所有言論所有行為都產生了絕對正確的感覺。他惟一不滿意的就是在他肚子咕咕叫的時候,吳家秀聽不到,他隻好一次又一次把她粗糙的手拿到自己的肚子上:

還不快回去做飯?

於是吳家秀急匆匆地挑著糞桶往家趕。三四年來方達林家裏千篇一律地出現這樣的情景:吳家秀到江邊洗衣、挑水,方達林站在岸上望;吳家秀到地裏上肥,方達林坐在門口望;吳家秀為沒有米下鍋到娘家來要的時候,方達林候在離丈母娘家兩三丈的地方。直到此時,馬蘭英才明白找個不禿不麻長相俊俏的女婿當真有多少好處了。

在他倆的婚姻中,江心洲人持兩種不同意見。一派人堅持認為方達林配不上吳家秀,吳家秀是聾啞沒錯,但她愛幹淨、勤快、踏實、肯吃苦;另一派人認為吳家秀配不上方達林,方達林有文化、能寫會算、口才好、討人喜歡。這派人相互用事實來證明自己是對的:

能說會道又怎麼樣,雜草能用嘴巴吹掉?我要是女的,打死也不找這種好吃懶做的東西!方達林的赤貧使他的口才顯得毫無價值。

而站在方達林一邊的則說:換了你,你願意娶一個啞巴?你怎麼不娶一個啞巴給我瞧瞧?

反駁的人就訕訕地笑,想想也對,要是自己肯,家秀也輪不到方達林。

要是生在舊社會,方達林說大鼓唱大戲,說不定能演小生。

可是到了正月裏真有說大鼓唱大戲的來一比較,方達林各方麵又都差了一大截,比文不會唱戲調,比武不會耍大刀。

兩碗米飯和七八塊雞肉下肚,方達林想不說都管不住自己的嘴了。方達林毫不掩飾對江心洲生活以及江心洲人的失望,可是想請他出門闖蕩江湖,他卻又做到毫不動搖。這個讓人猜不透的家夥卻能為一頓好飯而費盡口舌不嫌累。

他告訴吳家富,如果愛老婆孩子就得為他們著想,他的老婆不適合一個人在家,不會買東西,不會上街,一個人在家睡會害怕,所以呢:

我就什麼財都不想發,專心種地。

而他吳家富呢,既然史桂花希望他出門闖世界,他就應該為此而義無反顧,不要說出門販木材,就是赴湯蹈火,也應該在所不辭。

吳家富說:那做兒子的孝心呢?

老婆跟媽媽不一樣,老婆兒子都是自己挑自己養的,父母上人呢,什麼時候由下代挑過?

他驚世駭俗的言論使吳家富瞠目結舌。方達林有一個外號叫方大嘴,吳家富今天算是領教了,隻好閉口不言。

史桂花的行動馬蘭英一目了然。她的惶恐愈行愈遠,已經波及到了下一代身上。

有天晚上,得知外孫大龍第二天到區裏開會,第二天早上,她抱著一件吳四章的舊棉襖端坐在大龍的家門口,穿得整整齊齊的大龍一打開門就嚇了一跳,他急忙問:

外婆你這是幹什麼?

你把外公的衣裳帶在身上,過河走橋他都保佑你。

我不是去做班房,我是去開會!

這世道亂得很,到哪裏也不讓人放心哪!

大龍隻好接過這件破棉襖把它帶到了大隊,藏在自己的辦公桌下,到了晚上開過會又到大隊披上這件棉襖才進門。

她一有時機就諄諄教誨兒孫們:牢裏沒罪人,床上沒病人,這種日子就是好日子!

如今能夠對她的理論執行得不折不扣的就是她的小女婿方達林。方達林哪兒也不愛去,不要說江西省了,就連河邊也不去,到了冬天他傷感地告訴家秀:

要不是怕臭,我真想把茅缸安在家裏,冬天到雪地裏拉屎真不好過!

可惜啞巴吳家秀沒聽懂。

馬蘭英一望到方達林站在樹蔭底下跟老頭們吹大牛的時候,她氣不打一處來:

這種人才該到外頭吃吃苦!

有一次,她突發奇想,拄著拐杖上了方達林家。家秀下地去了,方達林正在竹床上睡中覺,馬蘭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

男人不經世麵一輩子枉為男人!馬蘭英的心方達林一眼望穿,她是期望自己的失敗使家富打消出門的念頭。

睡眼惺忪的方達林用一雙見多識廣的眼睛直視著自己的丈母娘,他說:

各人對過日子的要求不同,我要是心高,能跟家秀過?

現在的馬蘭英哪能跟田會計在時比,她生生地吞了一口氣,回去了。

光陰翻著筋鬥似的往前衝,讓人眼花繚亂。連著幾年風調雨順,江心洲的莊稼長勢喜人,大隊幹部還帶了縣裏的記者到地裏拍照片,說是要登到縣裏的報紙上。地分到手後,空閑日子多起來,有的人在家曬太陽,有的人出去做小工,做買賣。做小工的發不了大財,一天下來,能稱一斤肉;做買賣的差別就大了,有的發了財,睡一覺起來一拉開門,就看見這個鄰居屋頂上的草換成了瓦,那家土牆也正在換磚牆;有的折了本,門口站了許多債主,要三勸四哄才肯走。日子就這樣過出千差萬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