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二卷 雅·4
販過黃豆賣過菜刀見過世麵又回到江心洲的吳保國的世界有了異乎尋常的改變。表麵上,他什麼也沒變,身高馬大的吳保國穿著打著補丁的褲子,挑著一擔擔糞便走向地裏,他整枝、灑藥水、給棉花除蟲。他一天說不到三句話,一句話超不過三個字,但是關於他十二歲便替母報仇,拿棒槌砸碎父親鼻梁的行徑經過江心洲人的口舌渲染,已經使他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如果他在挑水,旁人看到的肯定不是挑水的吳保國,而是掄起鐵鉤子砸人的吳保國;如果吳保國在割黃豆,人們看到的就是舉起鐮刀向人砍去的吳保國。總之,吳保國的身上似乎潛伏著一種超乎尋常的隨時能暴跳出來的力量,這種無形的力量可能使人們對他不敢冒犯和招惹,同時也沒法喜歡和親近。
吳保國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十二歲的一念之差使他的形象如此牢固地刻在人們心裏,在他人生尚未真正開始之前就被定了位,江心洲人都心照不宣地相信他很快將成為靠拳頭稱霸一方的惡棍。隻要他想撂倒誰,就能撂倒誰。他可以用拳頭得到一切。而對此渾然不覺的吳保國仍然挑著他的糞桶一趟又一趟奔走於糞坑和莊稼地之間,他的行徑更多地被理解為猛獅暫時的瞌睡。
說句公道話,吳保國身上除了偶爾爆發出來的蠻勁和怒火之外,平時算是個悶葫蘆,既不賭也不偷,和鄰村小青年打群架、結夥到鎮上看電影的事他基本也不參與。
可是自去年起,這家夥居然將如火如荼的刀販子事業一切砍斷,重新回來扛起了鋤頭,氣得吳家義胸口疼了半個月。而他自己呢,卻是若有所思而又魂不守舍地在村子裏晃蕩。這年冬天,鄰居們經常瞧見吳保國站在大門口,一邊伸胳膊蹬腿,一邊借黃昏的餘光東望西望。
吳保國的東邊是吳家富家,門口沒人。
西頭隔幾家是大鳳家,她家門口更是靜,悄無聲息,不過,過一會兒,大鳳會出來倒簸箕垃圾,再過一會兒,還能望見大鳳出來把放在門口的簸箕拎回去,天擦黑的時候,還能聽見大鳳輕輕地喊二龍回家吃晚飯。
往往二龍已經在屋裏,大鳳沒瞧見罷了。
天全黑下來的時候,連狗也懶得叫了,可是吳保國還在門口運動四肢。許多人都以為這是吳保國從外麵帶回來新的利於力氣和肌肉生長的練功方式。一個冬天下來,透過吳保國薄薄的單褂,可是看到他背脊中間凹下去一道很深的溝,他的兩隻膀子粗圓、厚實——像一株得了足夠雨水的小樹,十分有力地生長著——果然更加厚實、更加魁梧。
事實上這頭聲名狼藉的猛獅已經一不小心掉進了一個鋪著棉花糖的陷阱裏。如果說以前他始終感覺到自己的生活就在糞缸邊轉圈圈的話,這一次,他明確地發現自己跌進了一個裝滿肥皂泡的小坑,這小坑裏五彩繽紛,滿頭滿臉閃耀著急速升騰又急速破滅的小泡泡。
這個小坑的建造者叫大鳳,是田會計十九歲的大女兒。
吳保國正式記得大鳳,是搬到江心洲那年。大鳳十歲,頭上紮著兩條細小的小辮子,衣領上別著一塊白色的手絹。她朝他一笑,禮貌地喊他“哥哥”。那時的吳保國全家受不了十裏墩那黃土四起的幹巴生活,如同奔赴戰場一樣來投奔吳四章;投奔吳四章是假,投奔吳四章身後的田會計是真。一路上,吳家義反反複複地盤算如何接近田會計,如何能同這位大人物講上話。以往他們是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可到底不是親郎舅關係。吳家義一路向家人描繪他所知道的田會計源源不斷地向馬蘭英贈送糧食的情景。如果大隊裏的權不在他手裏,他哪裏來那麼多的糧食?被饑餓糾纏著的一家人在這一刻已經將田會計想象成孫猴子一樣能力無限的靠山。這種想象支撐一家五口馬不停蹄地從十裏墩走回江心洲。現在想起來,那應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和魄力啊!所以,當十歲的吳保國第一次站在大鳳跟前時,是那樣的蓬頭垢麵、饑餓寒磣。那時他站在那裏,聽到大鳳親熱地毫無保留地認他為“保國哥哥”時,吳保國的心上就像挨了一拳,這拳頭下手不重,卻能夠使他的心騰地一下動了起來,晃了一晃才穩住。很久以後他知道這是一種感激之情,他對田大鳳懷有深深的感激之情。感激她拿他當人看。從那天開始,隻要哪天碰到大鳳,吳保國就會感到心跳猛然加速,周圍的氧氣也嚴重稀缺,如同朝江裏的深水裏紮猛子,正鉚足勁探底時那種感受。從來都不細膩的吳保國無數次和大鳳擦肩而過時都有類似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