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二卷 雅·5(1 / 3)

大江邊第二卷 雅·5

擺渡的阿三越來越長見識了。這一天他的船上站上了背著帆布袋子的吳家富,阿三饒有興趣地跟家富打了個招呼:

去江西?

去江西。

問的人於是一副料事如神的神氣,答的人呢,也如同江西就是他家的菜園子,他天天去,從沒間斷過。

一個人哪,不帶個幫手?阿三算見多識廣了,他天天聽人說江西木頭大,重,值錢,搬不動,他也親眼看到,人人都不能單幹。

不帶!

事實上,他頭天晚上倒是找過妹夫方達林。他問妹夫最近有什麼打算?

方達林說,他最近打算把糞缸裏的糞挑到地裏去肥地,眼下正缺一個幫手。

一缸糞半天就能挑完,我是問最近。

半天,方達林說,挑快了撒出來一滴能臭半裏路。

臭半裏路又不是什麼大事。

說大事不是大事,說小事也不是小事。

吳家富氣不過,也失了耐心,他直截了當地告訴妹夫,他想帶他到江西販木材。

現在是七月天,據說江西七月蚊子大得很,咬一口要腫半個月。

吳家富說,你又沒去過,哪裏曉得這麼清楚?

真所謂: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毛主席見過馬克思?

家富隻好打斷他:今年一畝地能收多少棉花?

方達林說,從理論上講,如果糞能及時挑到地裏,如果過兩天再及時下場雨,我能保證畝產三百斤不成問題。

除了交農業稅,能剩幾塊?

大哥,你怎麼張口閉口就是錢?

不談錢,你們這屋要是半夜倒了砸死你們怎麼辦?

首先,這房子一時半會倒不了,再說,下江西就能趟趟賺?俗話說,計劃不如變化快。

吳家富把火硬生生吞回肚子裏,他說,就兩畝地,家秀肯定幹得了,跑趟江西順利的話強過種五畝地,換了別人,想跟我去,我都不帶他。

方達林說,人跟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你有時出於好心,但未必能辦好事。你妹妹她對我是要早見晚也見,她又不嫌我窮,不好攀,不好比,我就不信這水這土能餓死人!

沒誌向的東西!吳家富氣鼓鼓地掉頭回家,家秀的一隻雞已經放了血,她依呀依呀要拉哥哥吃過飯再走,吳家富把她的手甩掉,她又拽住,再甩掉,再拽住。到底,吳家富掙脫了妹妹的手,走掉了。

吳家富和方達林的談話,成了吳家秀眾多解不開的謎中的一個。接二連三的事情她搞不清了。她搞不清村上人拎著被子挎著包成群結隊地上了渡船。渡船外有哪些地方?那些地方有哪些東西?吳家秀一律不曉得。她隻曉得自己家的日子清湯寡水地過,她整天看到方達林的嘴巴在動,方達林的話她一大半沒聽清,一小半沒聽懂;她隻能從他的臉上分辨他今天高興不高興,看她順眼不順眼。

後來的幾年,總的來說賺的時候多賠的時候少。發了財的吳家富還是三番五次地去找方達林,但他三番五次悲哀地承認,發家致富對方達林沒有誘惑力。這是一個沒有鬥誌的男人。他想到自己的妹妹將永遠生活在貧困中,心裏難受極了。他如今曉得外麵的人穿的衣服不打補丁,外麵的老年人不搞封建迷信活動,外麵的年輕人個個識字、懂禮貌,外麵的房子是磚頂石灰牆和水泥地,收音機手表和縫紉機早就不算什麼大件了,往後還會有自行車、電視機,到那時,自己的妹妹隻有眼巴巴地看著的份了。

一個人一個命!他無奈地搖搖頭。

從那天開始,吳家富正式成了一個走南闖北的生意人。他這次隻用了二十八天就和合夥人帶回一隻裝滿木頭的水泥船,他們將這上百根木頭從船上卸下來,他用麻繩將木材牢牢綁在門前的樹樁上,到了晚上,他還睡在江邊,直到買主把這批木材帶走為止。當時史桂花還不能確切地明白吳家富這些行為的真正原因:這些木頭縫裏藏著錢?史桂花對著木頭左看右看,我門前屋後不有的是柳樹?

那不一樣,這批木材可不是用來當柴燒的,柳樹能與紅木比?黃銅能跟金子比?

你上回忙了二個月不也隻賺了一口棺材?

木頭的種類多著呢。紅木、槐樹木、楊樹木、桑木、柳木、苦楝和泡桐木,成千上萬種,學問大著呢!

吳家富一口氣說出這麼多種木頭,他少有的伶俐和學問使史桂花無比崇拜和驚奇,她對這批木材的價值仍懵懂無知,吳家富略一思索,打了一個比方:

比二十畝棉花值錢。

史桂花顯然被嚇住了。她哎呀一聲瞪圓了眼睛。吳家富好意地看著妻子,用自己的平靜來緩解妻子的緊張感:

這算什麼,有人跑三五趟就能成萬元戶。

史桂花這才明白吳家富正在做的跟她要求的其實不是一回事。她原來指望的是一塊手表、一件滌綸褂子,或者是跟村裏人平起平坐,沒想到吳家富要給她樓房、給她萬元戶的頭銜、給她出人頭地的地位。他比她野心大多了。

連著數夜,夫妻倆不斷重複這批木材的價值問題。他們的關係空前融洽。木材在他們嘴裏轉換成樓房,收音機,自行車這些從來隻能聽聽的好東西。史桂花每次在交談這些問題時總不忘朝門外張望。

怕什麼?外麵比我們發財的多得多,現在有錢是好事。

出門一個多月的吳家富由於饑寒交迫,此時已有胃病的症狀,但他依然勁頭十足,熱衷於對財富的描述和外部世界的點評:江西人人都穿牛皮鞋。

賣掉了木材給你買一雙。史桂花情意綿綿地說。

男女平等,一人一雙,吳家富幹淨利落地決定。

史桂花當即也拿來枕頭陪丈夫睡在江灘上。隨後幾天裏,這夫妻二人走到哪裏都一前一後。他們相敬如賓,說起話來輕聲細語。賣掉木材賺來的錢還了債後,他們去了一趟縣裏,買回了一台收音機和兩雙皮鞋。孩子們也都有收獲,吳勝水得到了一雙白球鞋,而吳革美得到了一本《故事會》,她感激地看著父親,他怎麼就曉得她要這個?!

隨後幾年裏,吳家富一趟趟往返於江心洲和江西之間。史桂花每次看到丈夫從渡船上下來時,都專注地盯著丈夫的臉色。她知道他的臉上隱藏著結果。要是賺了,他的眼睛是亮的,嘴角是向上的,頭發是整潔的,胡子刮得光光的,褲腿的泥巴也少;要是哪趟賠了,他的憂慮就在嘴角邊掛著,吳家富的嘴角一掛,臉就顯得長,本來他人就瘦,臉上又沒有肉,臉一拉長就特別難看。史桂花會根據這個來決定對他的態度。

在賺了錢的情況下,史桂花是比較寬容的。她指使革美燒洗腳水,自己呢,去稱豆腐,炒花生米。她走起路來腳下生風,說起話呢,聲音又細細的,軟軟的:

快,洗洗上床睡,大老遠的回來,肯定沒睡好缺覺。

要是吳家富哪趟折了本,史桂花一筐筐往外倒的就不是柔情而是牢騷:

我一個女人,背三十斤的藥水桶打二天才把五畝棉鈴蟲打光,別的人家都是男勞力在幹!你倒好,一出去半個月,手不提,肩不挑,進了門還要燒還要洗,這些東西個個不爭氣,大的呢,書念不好,二的呢,洗盆衣裳還嘀嘀咕咕,現在更不得了,你要說她一句,她能頂你十句。我一天到晚累得腰都直不起來。

她一個勁地倒苦水,吳家富呢,則蜷縮在凳子上,一聲不吭,真假也不問。

吳革美心裏真不服。她指望吳家富挑挑她話裏的假。他難道不曉得她說了大話,她怎麼就不說她一巴掌把女兒的鼻子打出了血?她怎麼就不說她當旁人麵罵她騷貨?她隻要跟吳家富的眼睛一對上,就明白她爸這回又受了罪。她能從他的頭發縫裏、眼睛裏和手臂上看出他吃了多少苦頭,不光是賺錢賠錢缺覺受凍的問題。

吳家富出外闖蕩之後,教育兒女的重擔落到史桂花一個人的頭上。史桂花說話的口氣不知不覺有了男人的威儀,她坐在桌子旁邊看兒子吳勝水做作業,她說:

勝水呀,你要好好讀書,你媽我這麼辛苦,為的就是讓你考上大學,將來做城裏人。

吳勝水的鉛筆咬在嘴裏,眼睛直愣愣盯著他媽,史桂花說:

不要望我,望你的作業本。

吳勝水於是把眼睛對準作業本。史桂花說:

別光顧著看,要在作業本上寫字。

吳勝水於是把他的鉛筆對準作業本上的小格子,左一筆右一畫地寫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