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二卷 雅·6(1 / 3)

大江邊第二卷 雅·6

人一死,好多事情就成了謎,隻有想象,不能還原!

保國走了三天了。

保國走了五天了。

保國走了十天了。

保國走了一個月了。

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身材嬌小長相酷似母親的田大鳳就是江心裏那盞探照燈,她這盞燈專門為吳保國亮起來的。以往她天天晚上偷偷起床,悄悄穿衣,開後門,生怕吵醒一張床上的二鳳,出了門,她還要左顧右盼,看門前屋後的動靜;月光有時把她的影子剪得白生生的。要是哪家屋裏有光,她的心就跳得凶;要是家家都睡了,她深一腳淺一腳又常常被絆倒,但她不吱聲,爬起來再走。天氣熱的話蚊子就多,她身上不免紅一塊腫一塊,但她不說,跟誰也不說。天氣冷就更糟,有時一腳踩到溝裏,溝裏一攤爛泥,且不說腳冷,那一攤泥很容易暴露行蹤,但她熬著,自己把事情解決了。除此之外,蘆柴地裏的黃鼠狼、半夜逮耗子的貓都踩過她的腳、嚇過她的膽。後來一切都熟悉了,她閉著眼睛開門,閉著眼睛去江灘;就算聽到什麼古怪的動靜,她也裝著沒聽見,有時怕得不行,她就在心裏念叨:

鬼別犯我,我不犯鬼,鬼若犯我,我定犯鬼!她走夜路手裏拿過棍子、樹枝、磚和石子。每回保國要到門口來接送她,她都不肯。她曉得姑娘要注意名聲,雖說這年頭允許自由戀愛,說到底江心洲的人還沒人敢幹她幹過的事,她心裏曉得自己自由得太過了,她心裏常常怕得一抖、一身冷汗。

但這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她曉得母親不答應。她要她找家世好的,有三間磚瓦房的,那個人一定是認得字的,最好找幹部家庭的,最差的也要找個手藝人。大舅名聲不好,保國名聲不好,他媽常拿他們做反麵教材。提親的一直不斷,來一個大鳳就受一次驚,來兩個大鳳就受嚇兩次,她感覺她快頂不住了,她曉得要是保國有錢蓋房,要是保國也是個生意人,要是保國能買得起縫紉機、五鬥櫥、手表和八套衣裳的話,事情沒準就能成。

你再搞不到錢,我不曉得哪天就被我媽賣了。

她心裏曉得不會賣她,可是她心裏急,一急就把話說狠了。說狠了就是叫保國想辦法。

大龍的親事也訂下了,女方是另外一個大隊會計的女兒,這婚事雙方都滿意,明年夏季能豐收的話,這門媳婦就能娶回來。明年夏季要豐收,她也能讓保國拎點像樣的禮來提親。

偏偏今年又早早下冰雹,早早斷了明年的活法。

要不咱們跑掉,到哪裏都無所謂,隻要不在江心洲。她被自己的念頭感動了:到山裏去、到海邊去、到山東去、到江西去。在那裏,他們就能大大方方地像夫妻那樣摟抱、在太陽底下同進同出。

不是真的,光是想象就充滿了甜蜜,甜蜜不一會她便愧疚,對母親和家庭的愧疚,她回到了原地。

她以為那是最糟的,保國沒錢是最糟的。現在保國一走,她才曉得什麼才是最糟的。最糟的事情就是現在,她的心就疼得在床上抽。以前天天晚上頭頂露水,腳踩露水,晚上一出門就是大半夜,她不覺得困,不覺得累,可是保國一走,她每天老早上床,上了床就做夢,醒了身上就疼,疼了就不想起床,她終於知道還有比保國沒錢更糟的事情。

她的夢五花八門,有天晚上她夢見保國回來了。保國一見到她就從口袋裏一掏,掏出一大把十塊錢的大票子,她心裏一樂,就笑出了聲,結果她把自己吵醒了;還有一回她夢見她結婚了,她媽媽給了她三床被子,兩隻箱子和一隻櫃子做陪嫁,她心裏感激她媽媽的成全,又有點舍不得。她一傷心,就哭出了聲,結果又把自己吵醒了。她惱火起來,直怪自己糊塗。

下一回做夢,她發誓不吭氣。

這次她夢見保國喊她,頭天她就下定決心不吱聲,結果保國以為她沒來,就往回走。她想喊,又曉得這是夢,一喊自己就要醒,她這一口氣憋在心裏,一直把自己憋醒了。醒了之後,肚子裏的東西一口就吐了出來,吐了一床。

保國走了半個月了。她被自己的夢搞怕了,有天晚上她從床上爬起來,她跑到和保國約會的江灘上。她瞧見江一直向前,她心裏曉得江有兩條岸,江對過還是村子。可是晚上望見的就是一片江,沒有盡頭的江。阿三和他的渡船在江心裏睡著了。偶然一隻大拖船經過,隨後一股浪就會衝到護灘的石塊上,一撞,撞成碎片,她回過頭來瞧見自己的村子隱沒在夜氣裏,死了一樣,她腦子一亂,隻覺得這世上隻有兩樣東西,江水和水邊上死氣沉沉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