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二卷 雅·11(1 / 3)

大江邊第二卷 雅·11

保國坐牢這年,江心洲許多人娶了媳婦,蓋了新房,雖說江心洲還沒出過第二個萬元戶,可江心洲人的學習能力很強,他們蓋不起樓房就蓋平房,四麵牆用不起紅磚,就在大門兩旁的青磚裏嵌上幾塊紅磚。

過了兩年,大龍升江心洲大隊主辦會計了——大隊眼下叫村委了。隊長改成村主任了,公社不叫公社了,叫鄉政府。同年,老隊長王儲金不當隊長了,可是大隊裏像樣點的男人都在外頭做生意,剩下來一些不是年紀太大就是沒有文化,這時跟家富同在一個生產隊寫得一手好字,還會寫歌頌大好河山的詩在廣播裏念,又沒本錢做生意的沈國友,終於被鄉領導挖掘出來當了江心洲村主任。

說起沈國友,大夥都覺得也該當回主任了,回想江心洲哪麵牆上的標語不是沈國友的刷子一筆一畫刷到牆上去的。他對國家大事了解得最早也最多,他當主任,社員們都能接受。

以往新官上任是要放鞭炮慶賀的,可是沈國友家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沈國友一早就去了村委,下午他從村委回來時,他的鄰居跟他打招呼時已經從“老沈”改口成“沈主任”了,他才不好意思地告訴人家:

現在最不吃香的就是當主任。說著邊給來人敬煙讓坐,以顯示自己的自知之明和不忘本。

當主任如此謙虛是頭一回。可是沈主任謙虛的美德比小腳趾還短,不到半個月,鄰居一時改不了口的若喊他“老沈”時,他便茫然地瞪著眼睛,側著耳朵望著人家,意思是:

你不是喊我吧?

沈國友的房子還是十多年前和他父親一起壘起來的土坯房,坐落在史桂花的東邊。他不由自主生出的優越感被站在一旁的史桂花一下子逮了個正著。這感覺她再熟悉不過,她的心突然動了一下。如果問史桂花在三十多年的生命曆程裏滿足的日子,正是這幾年莫屬,這幾年,她家裏家外忙得不可開交,但心甘情願。馬蘭英死了之後,她基本上出了頭;家富跑買賣後,她又脫了貧;和幹部們結交後,她更與往日不一般了。優越感這個東西,就像一隻放了紅棗的粽子,是人人想要卻又是少數人能吃到的東西;它又像一塊大紅綢布,把許多不好看的東西都遮在裏頭,光剩下一大片紅通通的豔麗,到哪裏都招人。優越感使她看起來神采飛揚,後來,是神采飛揚使她得到了更多的羨慕的目光。這些目光又像是醃菜壇上壓了磚,讓她更踏實了。這就像雞下蛋蛋又變雞一樣。

沈國友上任後第一次招待飯還是在史桂花家吃的。跟以往不同的是,沈國友飯後在一包香煙紙上寫了張欠條:今欠吳家富家招待費三十元整。

村主任:沈國友親筆。就算寫在皺巴巴的香煙紙上,沈國友的字也還是顯得漂亮得很。史桂花一下子對這個鄰居刮目相看了。沈國友一上任,大夥都望著他能不能燒起三把火,結果,隻有史桂花等來了他的好消息,頭一個月,他光招待餐就搞了三回,頭一頓招待江心洲的大小幹部,第二回招待鄉政府經過的一個幹事,第三回是江心洲的幹部們月底總結會。會開著開著天就黑了,天黑了就不知不覺進了史桂花的房子,一見到史桂花,沈國友便親熱地喊:

桂花,炒兩個菜,我們就在你家繼續談工作。

吃一回手上多一張條子,條子跟票子一樣暖心,所以史桂花無論忙到什麼程度,隻要沈國友一喊,她就會屁顛顛地撂下手上活。頭一個月,她就拿到了三張欠條,她算了筆賬:

一個月差不多能搞八十塊。

這相當於吳勝水的語文老師一個月的工資。史桂花得意地向兒女們發布:

就你爸一個人能不靠種地吃飯?

吳家富早出晚歸,搞得幹幹淨淨的像個公家人,家裏家外幫不了什麼忙。史桂花心裏有點不服氣。她天天看到丈夫穿得幹幹淨淨的往鎮上跑。不聽他說話,當他城裏人也沒多少差別。吳家富張口公分,閉口厘米,說起木頭縫裏的竅門頭頭是道,晚上孩子們全圍在他爸跟前,她史桂花的話一句也聽不進去。這回,她自覺自己可以贏得吳家富的刮目相看了。

沈國友如此頻繁地吃香喝辣,江心洲人望不過眼了,他們說:沈國友,燒起火來急吼吼,

一把火煎魚,二把火燉肉,

三把火燒得史桂花臉上滴油!史桂花臉上冒的是汗,拿手背抹了把臉,油燈一照,就顯得油光光的。其他人也就說說罷了,可是沈國友的老婆肚子裏裝不下事。沈國友的三間矮屋就在史桂花隔壁,大人走八步,小孩走十步就能從史桂花的牆摸到沈國友的牆。這邊沈國友帶著村幹部在劃拳猜棒子雞,那邊沈國友家還是山芋燉小米粥。沈國友當官的好處全在隔壁,沈國友醉醺醺地摸回家,他老婆唾沫星子直往他臉上濺到他臉上。沈國友氣不過:

這是工作安排,我才當上幹部,你就拖後腿!

事實上坐在亮堂堂的磚瓦房裏喝酒,說出的話都有回聲,這感覺沈國友向往了很久。從吳家富的磚瓦房一建好,他就魂牽夢縈地想進來喝一回酒。這機會來得這麼突然,他吃一回有一種新感受,吃兩回有兩種新感受,吃三回能吃出不一般的自信,那個短見識的婦女怎麼能理解?沈國友指著豬圈裏的豬告訴他老婆:

看看你養的豬就曉得你能做出來什麼飯。

什麼叫悔教夫婿覓封侯?這就是眼麵前的事,沈國友的老婆就一哭二鬧三上吊,一激動就把沈國友和史桂花兩個人的名字聯在一起罵。

吳家富這趟買賣不怎麼順,在江西轉悠了四十多天,也沒能找到價格合適的木材。他太惦記家裏,決定先回趟家。村裏選新幹部的事他一點不知道,從阿三的渡船下踏上江心洲的沙灘,就聽到江灘上有小孩子在唱:沈國友,大瓦房裏灌燒酒,

左手夾魚,右手撈肉,

恨不得再長一隻手摸史桂花奶頭!一見到吳家富,孩子們雀子一樣驚恐萬狀地逃開。

幾天沒合眼的吳家富滿麵風塵、手足無措地站在空蕩蕩的傍晚的沙灘上。他睜大眼睛,一動不動,他臉上那層風塵恰到好處地成了遮蓋羞恥的陰影。他看到一種陌生的,難以消化吸收的古怪空氣在江邊上彌漫。好一會兒,他黑著一張豬肝一樣的臉站到姐姐家門口,他想聽姐姐怎麼說,他想知道這些孩子是怎麼回事,沈國友是怎麼回事,可他張不開嘴。

大龍客氣地請舅舅坐,他叫二龍趕緊去稱一斤肉,說要留舅舅吃晚飯。家珍說:你舅媽一桌子菜都擺上了,他回去能吃現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