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二卷 雅·21(1 / 3)

大江邊第二卷 雅·21

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日。這個日子革美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會記得。那天是她一種生活的結束,也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

此時的革美和母親的關係仍然很僵。母親時不時仍會責罵她。以多年一貫的方式管束她、人前責備她,甚至經常會壓製一下她露出端倪的不安分,但這已經不會對她造成更多更大的傷害。困擾她的是生活本身。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水麵,是一成不變的堤壩,是黑不見底的夜晚和日複一日的季節。是死亡的陰影,但如果沒有母親那天的行為,她沒有足夠的勇氣逃離那裏。即使人有權選擇將過去的某一天推倒重來,革美也不後悔那天所發生在她身上的事。

事情跟那封信有關。那天早上,她跟往常一樣,一起床便拉開窗簾。窗簾一拉開,一張折疊起來的白紙呈現在她眼前。

這是一頁練習冊上撕下的紙。上麵隻有兩行字:晚上我在江灘上等你。

開寶稍一思忖,她便判斷出給她寫條子的是沈國友家的小瓦匠或是小木匠。她沒有機會搞清到底是和水泥的小工還是拿刨鋸的小木匠才是叫“開寶”的人。不過,很顯然,她被注意了。她悄悄從窗戶去瞧他們。那些年輕的剛剛從初中校門出來不久的男孩子,幾乎全都稚氣未脫。但是,她不確定是哪一位。是專門和泥漿的那位,還是拿著刨子正在刨木頭的那位?

是哪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想追求她,這才是最要緊的。正是這封信使她發生了變化。早些日子,保國使她自信起來。她並沒有明白自信對於一個姑娘是多麼重要。她突然覺得保國是多麼正確。她一刹那真是相信自己是江心洲最漂亮的姑娘。

正是這種心態,那一整天,她一直保持一種很好的狀態。她表現在她的行走,她的步態,她幹活時的輕盈勁,她麵部那柔和的神情。她期待夜晚來臨,她將躲在窗戶後頭瞧瞧是誰將走向江灘,準備跟她約會……

她的內心一直排著一種自導自演的情景劇。如果他再在半夜把要求約會的條子放在窗台上,她也可能會回放一張,很溫柔也很堅決地告訴他:

這是不可能的,我的歸宿不在這裏。我肯定要出去闖蕩的。突然之間,她從一個隻會埋頭苦幹的孩子變成了矜持和驕傲的姑娘。她聽到身體內變化的聲響。

這正是她這幾年的願望、理想和目標。她渴望有一個機會能夠到外麵去見見世麵。當售貨員、紡織工人都無所謂。她喜歡那種幹淨的、沒有灰塵的潔淨空間在她的白日夢裏。

她排練了好幾回,場場情景不同。她甚至已經幻想是那個拿刨子刨板子的木匠給她寫的信。他是所有工匠裏頭最高挑斯文的一個。如果是他,她甚至覺得拒絕會有點困難。然而,她總有機會離開這裏的。她想。

中午,一個鄰居帶信過來說勝水晚上回來。史桂花立刻讓革美放下手上的活到鎮上稱肉。自那條船沉了之後,吳家的夥食狀況一落千丈,這家人已經足有一個月沒聞到肉香了。結果,史桂花一回家,一聞到廚房裏的肉就開始生氣:

騷貨,這肉都有味了你還買,你鼻子長到屁股上去啦……

騷貨,說起來你神五神六的,做點事盡讓老娘生氣……

很顯然,她心情不好。一斤肉、一捆青菜、一句不經意的話都能引起她的咆哮。尤其是近兩年,家裏的狀況很不好,日子在大幅度後退。她內心的火容易被點著,容易抱怨、容易憤恨、容易發怒。

但今天不同。革美的口袋裏已經有一封情書。她不再是昨天,是去年那個少不更事的丫頭,她已經有人感興趣了。事情已經完全不同了。

沈國友家的紅磚房已三米多高,在夕陽的照耀下,這初具雛形的房子已經顯得那麼喜慶、亮堂、溫暖。瓦工師傅剛說了一句逗笑的話,工地上就傳出一片笑聲。假裝蹲在門口擇菜的吳革美也跟著笑了。她這一天都在暗暗留意。尋找那個叫“開寶”的小夥子。

事情過於突兀,一點餘地都沒有。笑容還凝固在她的眼眶邊上,母親的聲音便突兀而尖銳地響在黃昏的空氣裏,很快散布在整個工地上,散布在門前的長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