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三卷 頌·3
父親吳家義坐在堂屋的上首,一條腿支在板凳上,媳婦馬小翠坐在下首,正往兩歲的兒子雙全嘴裏塞去了刺的魚肉,戴了眼鏡的保地坐在家義的側首。父子倆一人麵前放著一瓶五毛八的“林全”啤酒。啤酒是保霞回娘家時從鳳凰鎮批發來的。在北京當保姆的保霞見過世麵,出手大。人家的女兒回娘家買酒是一瓶兩瓶,保霞一買就是一整箱——一箱十二瓶。這酒放了十幾天,父親到底沒忍住嚷嚷著要喝。有酒就要有菜,媳婦馬小翠也通情理,她出錢,她婆婆範文梅出力,一條兩斤的鰱魚就噴噴香地上了桌。
吳家義邊喝酒邊想往事,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吳家義曆曆在目。一九七零年他跟著太陽洲大隊遷到了縣北的十裏墩公社。那沒水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日子,睡在紮屁股戳脊梁的稻草堆裏。咧著缺水的嘴,望著缺水的莊稼,聞著缺水的空氣,聽說四大投奔了江心洲的大女婿田會計,落了戶口,劃了地基,還分了菜園子。一想到他們一家人在江心洲敞開肚皮喝江水,種棉花,啃老玉米,家義心裏就堵:
家財家富也姓吳,老子也姓吳!
吳家義自認在吳家老少裏頭,他是最聰明的能人。他意氣風發、力大無窮、敢想敢說,別說家財和家富不在他眼裏,就連堂妹婿田會計,有時他也有話要說:
走狗屎運,不就會撥算盤珠子嘛。
可如今他淪落在山裏受煎熬,那些人卻在江邊上過得滋潤。他可不想認命,這倒不是說他多麼貪心,他隻是認準了一個死理:
老子要是生在這屌地方也沒有話講,關鍵老子也是水邊上生水邊上長的,老子現在是虎落平陽。
不想才半年,大堂弟家財吊死在江心洲新蓋的瓦房裏。四大吳四章一九六四年丟了二兒子家寶,這才過了幾年,又丟了大兒子家財?八年三個兒子丟了兩個。消息一傳來,家義的心咯噔了一下:
哎喲,哎喲!怎麼搞的,怎麼搞的?原先的不平之氣頃刻全無,連歎了三四口氣,晚飯也沒捧碗。
機遇是從災難中來的,這話一點不假。來年一開春,他帶著老婆範文梅兒子保國保地和女兒保霞出發回江心洲了。臨走的時候,把養的兩隻雞宰了,把家裏的半缸糞給了家倉,兩條長板凳給了家有。範文梅這個眼眶淺的女人急得直叫:
萬一四大不肯收留,還回來呢?我四嬸子把糧食看得比爹媽還重,她哪裏肯接濟我們這一大家子?
吳家義很有把握地告訴她:
蝦有蝦路,鱉有鱉路!老子就不信江心洲沒老子的路!
這一家老小,有什麼把握?
我有兩把板斧,一把砍田會計,一把砍我四大。
範文梅望望吳家義,他擔子裏挑的是兩床舊被絮,一床破席條,一把鐮刀一把菜刀和一隻鋤頭,惟獨沒有斧頭。
他扭頭告訴十歲的大兒子保國:
兩手準備,先軟後硬,實在不行,魚死網破。
怎麼軟,怎麼硬?保國緊趕慢趕,才不至於被父親的步子甩掉。
你出世那年你二堂叔掉水裏淌走了,去年,你大堂叔家財在鍋台邊上吊死了,你四爺三個兒子就剩一個了,他單門獨戶在江心洲日子能好過?
他有大隊幹部撐腰呢。範文梅跟上來擠一句。
不錯,他是有田會計撐腰,我有田會計的把柄,哪個怕哪個?
你有田會計什麼把柄?田會計可是大好人!
他要不是大好人,我能有什麼把柄?
要不得,範文梅趕緊說:他共產風那年偷偷接濟你們姓吳的一家,不是他,你姓吳的剩不下幾口了呀!
呆貨!這就是把柄。吳家義翻翻眼白,懶得再開口。
到了江心洲,當天晚上他四嬸子就點了頭,收留了他。他當時還感激得要命,他哪裏想到他四大是個無子送終的命,他四嬸子馬蘭英已經到鎮上求了七七四十九個方子,甚至買過老鼠藥叫他四大吞,其實有一個算命先生早就說過,最好的方子就是過繼一個兒子來頂禍。家義回來正求之不得,他哪裏曉得外人都清楚他回來是當炮灰的。他吃了頓飽飯,噎得臉紅脖子粗的,他根本沒瞧到鄰居們在房外探頭探腦,疑慮重重地替他惋惜……
不過,老子這條路今天看來到底還是沒走錯!
這話家義是斷斷續續哼哼嘰嘰地說出口的,他眯縫著眼,臉上全然一副自己判斷正確的篤定,那被酒精過度澆灌的舌頭眼下已吐字不清。不曉得從哪天起,那顆光禿禿的頭顱也不分天晴下雨經常時不時不聽話地搖動。不了解的人以為他在為什麼事發表感慨,可定神再聽,又什麼也聽不到,可眼下,當他真發表感慨的時候,旁人又以為他是習慣性搖動,所以,兒子媳婦都沒搭他的腔。
家義又夾了一粒花生米遞進嘴裏,別看這江水現在鬧哄哄跟鬼子進村似的,等到一落秋,咦,他就乖巧了,兒子一樣地蹦騰,孫子一般地歡淌,老子還不了解你?!他把頭轉到大壩的內圍。堤壩護住的是大片大片碧青碧青的棉花苗,熟玉米是深綠的,嫩黃豆是青綠的,南瓜花是嫩黃的。田埂上,幾頭牛在哞哞地叫著,還有幾條狗在無所事事地追逐。不時有幾隻鷺鳥從那條碧青中悠悠地飛起,又悄然地落下。
是人就離不開水,這理他老早就曉得。有了水,人就缺不了活路。他端起啤酒,咕咚咕咚,就跟喝江水是一個德性,他這豪爽樣把兒子保地都怔住了,他說:大,你悠著點喝!
這淘米水能喝死人?
他斜視了兒子一眼,自從娶了媳婦以後,兒子一天一個樣,配了眼鏡,穿上了白襯衫,坐在他對過,要是不張口,還真人模狗樣的,這哪像他的兒子,就像做了個大隊幹部!吳家義一家還在不疾不徐地吃他們的飯。
範文梅又從灶間端出來一碗韭菜炒雞蛋。放下菜,她習慣性地靠邊站。好日子她還不怎麼習慣,一晚上炒四五盤菜她肯定在心裏犯嘀咕,遇到有過路的過來,她就往外頭挪挪想把桌子遮住,她怕過路人瞧見她家滿桌子的菜,怕人說她顯擺。她苦慣了,吃好點穿好點就不習慣,嘴上又不好說,眼珠子東望西望的。不曉得往哪裏落好。旁人不曉得,家義也望不穿她那點心思?怕什麼怕,又不欠又不借的?!吳家義隱隱回想起當年從十裏墩回來的範文梅心裏沒譜時的愁容以及挑著家當的年輕結實的臂膀。這張臉怎麼說花就花了,這個人,怎麼說塌就塌了呢?眼下,她老得不像她自己了。飯飽思淫欲,他現在吃足喝足了,才突然發現了這個老婆子長得真是醜,皮塌塌,膽怯怯的,老得灰頭土臉的。
保地,一口幹,一口幹!家義朝兒子舉了舉碗。他都幹掉了兩瓶了,保地的半碗還在那裏晃。保地雖說穿衣走路有點樣子了,一喝酒一說話就露餡了。保地端著碗底,捏得生緊,這哪像碗裏盛著一碗啤酒呢,不曉得的人還以為碗裏裝的滿當當的是沙子呢,他心裏說,兒子,喝酒要有喝酒的樣子,要大大氣氣往嘴裏一灌,說話也要聲音響亮點,嚼字要嚼得清爽些,要學學你家富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