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三卷 頌·4(1 / 3)

大江邊第三卷 頌·4

人哪,真是鬥不過天,鬥不過地,鬥不過光陰。家富想自己也想大哥一家。

家富是大哥家義的一麵鏡子。大哥當年可不是這樣。大哥當年哪是眼下這副模樣了,就算他眼下是兒孫滿堂,住進了大瓦房,得意得跟什麼似的,他也不如當年一根小指頭了。家義當年力氣大、腦子活、心眼多,江心洲還找不到第二人比他肯下力氣的人。他壞就壞在野心太大,一落下戶口就開始販牛,望到縣裏的牛比十裏墩那邊的便宜幾十塊錢就以為能撈一把。他這個外行人哪能販什麼牛?他借了二百九十塊去販了條病牛,外行人不走眼誰走眼?結果背了一身債,他那個心氣怎麼服?整個江心洲有一半他都借了人家的,還上不錢,壞了自己的臉麵,也壞了自己的脾性。本來他從十裏墩遷來的,樣樣都缺,樣樣沒有,他現在又欠了一屁股債。家富當時心都涼了,他都能望到他的日子黑塌塌的,他在心裏愁了多少天,他想,這幾百塊錢的債還到老怕也還不掉了,就憑這幾個工分?你到江心洲算是來幫襯我的吧?這下可好,你走到哪裏都揣著窮揣著債揣著恨揣著悔揣著憤懣揣著不平,明眼人一眼就曉得你不服氣,你與我們麵和心不和……

兄弟兩家房子貼得真是近,家富第二天傍晚又坐在門檻上呆呆地望江,媳婦史桂花下地還沒回來,大哥一家像往常一樣圍坐在一起吃晚飯,大哥正舉著啤酒瓶往喉嚨裏灌,放下酒瓶搖頭晃腦地砸吧著嘴唇。

都說大江是長的,我看大江是圓的。

家富能聽到大哥家義心裏沒說出口的話,他曉得大哥會這樣說,他得意著呢,他得意時動嘴皮子失意時就動拳頭。就算他吐話不清,一句話說得七拐八彎的,家富怎麼能聽不到呢,幾十年的老兄弟了。他還能聽到大哥牙齒嚼到花生米的嘎嘣聲,能聽到啤酒灌進大哥的二兒子保地的喉嚨口打個滾兒的聲音,能聽到侄媳婦小翠幫孩子吹開水的嗞嗞聲。

家富把眼睛抬起來。立夏一過,這一江水就全然不如春上那麼和氣了,跟在外頭受了氣回來朝兒子們撒氣的老子似的,劈頭蓋臉、咆哮如雷,把江心洲裹得緊緊的。這個人來瘋、恨不得把天地人都生吞活剝的家夥,有時又像個偷兒似的悄悄襲擊,讓人防不勝防;家富曉得,到了立秋,它才收斂些,不讓人像眼下這般心驚肉跳。家富熟悉這條江,了解它各個時期的各種樣子。他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心裏有數,這條養活著他們、支撐他們、掠奪他們、摧殘他們的大江多年來始終如此:喜怒無常,變幻莫測,親近不得,疏離不可!

眼下大哥一家吃喝得有滋有味的,可這家人當年的日子過得真,就連三歲小孩也瞧出這家人的勁。整個江心洲那個草棚子最矮的肯定是家義的房子,穿得最邋遢的肯定是家義的兒女。一有空的時候,整個壩上人都能望到家義陰冷的臉杵在風裏。大哥家義呢,逢年過節貼著牆根躲著人走,從早到晚,碰到一個一個是債主,碰到一雙一雙是對頭。那幾年哪是人過的日子?越過越不像一戶人家,像江裏漂來的一窩江豬,髒兮兮地抱成一團,粘在一起,帶著烏黑發亮的晦氣,走到哪裏都很容易讓人認出,這標簽可不是什麼光彩的東西。他吳家義就這樣從意氣風發慢慢變成了怒氣衝衝。他打人下手真是狠,也就是範文梅,苦裏生苦裏長,換了誰都給他三魂打丟了兩魂半。結果他的毛病很快被大兒子保國學去了。家富記得有天他又一時火上來沒壓住,打了範文梅一頓,結果不起眼的十二歲的吳保國,撿起門後邊的棒槌,照著他老子頭上結結實實地敲了三下,給他老子來了個下馬威。他敲碎了他老子的鼻梁骨,敲碎了他老子一家之長的尊嚴和威風,然後保國扔掉棒槌,不疾不徐地到了江心洲的渡船,離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