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三卷 頌·5(1 / 3)

大江邊第三卷 頌·5

大太陽辣氣呼呼的正中午,老的小的都躲在陰涼的地方歇中。範文梅收拾好碗筷,安頓好雙全後,拐到家富門口。果不出所料,史桂花躺在後門口頂風的涼席上打鼾,家富跟頭天一個樣子坐在門檻上望江,就像是從頭天從前天從去年一直沒挪一步似的。

範文梅說:保國小大,中飯吃了沒?這是範文梅找家富商量事情的前奏。範文梅對吳家富保持著久遠的信任,無論是棉花行情,還是江漲江落,包括保國在外頭是死是活,隻要家富分析的,她都能做到絕對的信任;隻要是家富建議的,她都能做到絕對的執行。問題是,她那個家,她做主的時候不多。可她還是孜孜不倦地出來討要良方、操心掏肺。這回也不例外,她悄然在沒人的時候前來,家富就已經猜出三分了。

吃了!家富邊說邊起了起身子,他身板佝僂著,看起來像一根被折彎的柳樹杈子。可就是這根柳樹杈子,江心洲也沒人敢小瞧他。

範文梅說:保國小大,保地想當幹部呢!

保地要競選村主任,這不是好事嗎?

他哪裏中啊。範文梅說,我心裏怪不踏實的。你想想,沈大墩子早就請鄉幹部吃過飯了,他早就有這個念想了。

你們就沒使什麼勁?

到鄉裏去了兩趟了,上頭的東西收是收了,可我還是心裏打鼓。你想想,沈大墩子是沈國友的堂房侄子,沈國友自己不幹了,肯定幫他侄子使了不少勁,況且他侄子才二十七八,學了瓦匠,去過上海,他比保地年輕,比保地識字多,他還有個小舅子張林強給他撐腰,張林強的小娘舅是曹會計,曹會計的大跟鄉裏有個幹部是親戚,哪個不曉得呢?

我算了一下,我們大隊八十九戶,沈大墩子的直親有二十二戶,還有十七戶也是做了親的,根根絆絆都算親戚,剩下的兒女說不定這幾年也都能做上親,我算來算去,隻有上海來的顧醫生跟他們一點都不沾親帶故,我們吳家算上家珍家,加上你和家秀也隻有四戶,在江心洲真是人少力薄,保地要強出頭,哪裏有那個力道哦。

她急巴巴地昂起頭等待答案,碰到了家富那張憔悴蒼白的臉,她把歎氣聲咽了回去。

保地想當主任,把我一票算進去算是對了!

說話的是家富的小妹婿方達林,他手裏捧著瓷缸,一腳從門檻外的大太陽底下踏進陰涼裏來,順口接過範文梅的話頭:

保地有誌氣,有想頭嘛!

方達林的話猶如黑暗裏的黑布,可當有,也可當無,江心洲人人曉得。範文梅的目光再度探向家富,這回,家富沒有抬頭,他漠然的神情告訴範文梅她剛才的話像老鼠一樣從他眼前竄過去,沒留下一點印子。

我家地裏的棉鈴蟲作怪了。方達林誇獎過一番保地之後,就跟收利息似的開了口:大嫂子,你身上有沒有五塊錢?

範文梅尷尬地笑道:你曉得的,我手上沒一天沾過錢。說完她拖著拖鞋往回走,邊走邊轉過頭瞧著家富:

小大,我晚上再來!

晚上再來我也拿不出什麼主張。家富想,難怪大哥家這幾天人人神神秘秘、和和氣氣、像是被一種喜慶之氣裹住似的,難怪他們走路都走得比往常有力,吃飯都吃得比往常時辰長,難怪這一家人圍張桌子一坐能坐幾個鍾頭,原來有了這麼大的野心!到底是腳比膽子大,還是膽子推著腳往前走,才幾天工夫,他就有這個念頭,真讓人一時適應不過來。

哥,你說保地能不能當上村主任?方達林的眼睛望向家富。

我哪裏有數?這一兩年我對什麼事都沒數了。家富虛弱地回他一句。

我也懶得管,家秀還在地裏等我買敵敵畏給她殺棉鈴蟲呢!這就算開口借錢了,這把戲方達林玩了一回又一回:晚上沒米下鍋了,肚子疼沒錢買藥了,家秀沒錢買針線了。家秀是個聽話的妻子,惟獨來跟哥嫂借錢,她一回也沒聽使喚,他方達林不得不把這傷自尊的活攬過來。往常,隻要史桂花一不留神,家富十塊二十塊總是立刻就掏出來。可這回,他的耳朵背得很,還是直愣愣望著江。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像聽到家富在心裏抗議似的,方達林開了口,他說完,一仰脖子喝光了瓷缸裏最後一口水,然後到家富的水缸裏又舀了滿滿一瓷缸,往家富的腳邊上慢慢地蹲了下來,他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了。

家富瞟了一眼後門口的史桂花,累了一上午,她顯然一時半會不會被吵醒。

中午太陽辣,敵敵畏一噴,什麼蟲也撲騰不到兩個時辰。

家富還是把耳朵對著空氣。

巧媳婦難做無米之炊啊!飲了一口之後,方達林又開了口。他把句子最後的“啊”字拖得盡可能的長,他似乎沒學過朗誦,卻曉得把哪個音節加重來突出他的焦慮。他用這個長長的“啊”字把焦慮過給了家富,讓對麵這個瘦死的駱駝強烈地感應到他的危機,盡快想象到莊稼被蟲子啃完的嚴重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