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三卷 頌·6
一頭是革美在城裏找到了工作,並向家裏報了平安;另一頭是吳勝水第三次高考不中,拎著被子臉盆書本回到了江心洲。女兒平安了,勝水的前途問題迫到了眉毛上。用史桂花的話說,家裏的大船沉了讓勝水學習分了心。兒子心裏念著父親,沒有心思念書了,怨不得兒子。
兒子沒考上大學,家富說不出自己是遺憾多一些還是肩膀鬆一些。兒子一踏進家門,家富就看清楚了,勝水明顯很難適應農村生活,跟田大龍一樣,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日頭不能曬,雨水澆不得;他不懂種、不會收。再這樣下去,就怕會跟他小姑父一樣成二流子了。兒子就像“絕望”兩個字,天天在家富的眼前晃蕩。
有一陣子吳勝水一心一意想等部隊秋季征兵把他征到部隊去。史桂花一打聽才曉得吳勝水的眼睛五百多度近視,不戴眼鏡摸不到三尺開外的條件,根本過不了體檢關。當兵曲線跳農門這條路算是堵住了。
還是大龍了解舅舅的心思,他告訴舅舅,這幾年城裏許多單位都有招工政策,找找人,興許能幫勝水謀個位置。經過左思右想,家富狠了狠心拿出船沉了之後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幾千塊錢,請大龍出麵,找到了顧醫生的兒子顧民,活動了幾個月,終於通過顧民的熟人的熟人的親戚,幫勝水在銅城的規劃局謀了個辦事員的位置。拿錢買工作,在江心洲還是頭一遭,家富再一次成了江心洲的先鋒,雖然當先鋒隻是結果而不是他的目的。旁人還在感歎羨慕他有個吃公家飯的兒子時,家富卻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苦日子正式回來了。這座外表光鮮的樓房裏,其實已經空了。
在等待正式招工通知時,史桂花一天也不讓吳勝水下地:
別曬得太黑,到時他們就看不出你是農村的人了。
在史桂花的叮囑下,吳勝水到江邊挑一擔水也戴著草帽;傍晚的時候,勝水看到年輕人在江裏洗澡、解暑,也躍躍欲試時,史桂花趕緊告誡兒子:
這時的太陽最辣。
吳勝水奇怪地看了史桂花一眼,他記起八歲那年母親鼓勵他下水學遊泳的情景。史桂花的眼光和兒子一相遇,就明白他在想什麼,她神秘地告訴兒子:
此一時,彼一時!你見過光著屁股在江裏洗澡的城裏人嗎?史桂花身上最閃光的一點就是永遠能在逆境中大膽想象。這幾年,吳家的優勢漸漸失去,許多比他家更高的樓房拔地而起,吳家富已經陷入對前途的悲觀預測,而史桂花早就平跳三尺,望到更高更遠處。
吳勝水一聽就明白母親的要求了,他退回到屋簷下,躲避夕陽最後的餘光對他的照耀。
就在那天,就在史桂花那裝腔作勢的表情下,吳家富也陡然想起十多年前父親見到勝水到江裏遊泳時驚恐得差點把命搭進去的那一回。他一瞬間搞明白了一件事:他希望兒子進城,是為了讓父親放心,讓勝水能擺脫這個家族的命運。就是從那時起,他的內心就有了把兒子送進城裏的想法了,雖然他到後來把事情搞反了,把進城當成了理想,而把為什麼進城給忘記了,但是好歹,他總算做到了。
中秋一過,兒子進城上班去了。順利得讓家富心生忐忑,他既沒擺酒席,沒放鞭炮。好事歹事還真說不準,人不能太得意!這幾乎就是他眼下的想法。他就這樣幾乎算是悄無聲息地把兒子送出了江心洲。你曉得他進城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他這樣做史桂花的工作:
遇到得意的事,你不顯擺,倒黴的時候旁人才不會偷著笑話你!
史桂花翻翻眼,沒理他。雖說對丈夫一百個不滿意,左嫌右怨的,可他到底還是把兒子的事辦成了,這叫她想反駁也找不到什麼好措詞,隻好怏怏地吞回習慣性的牢騷罷事。
忙完兒子的事,天氣就漸漸涼了,二龍出事之後,家富隔三差五就會踱到姐姐家門口,找隻小板凳坐下來。自從田會計一死,姐姐一下子又丟了兩個孩子,先是大鳳為保國丟了命,再就是二龍跟著他的船沉到江裏,屍骨難尋。人的幸福是多麼短暫,人的命運是多麼無常啊!
他坐在姐姐家門前的小板凳上,讓風和夜一點點擠到他和姐姐中間,除了坐在姐姐家門前的小板凳上,他不知道如何撫慰姐姐的疼痛。
二龍出事已經一年多了,江心洲的人等吳家珍的哭聲都等得不耐煩了,可是她沉默著。她早聽雞叫起床,早隨落日收工;她該種時種,該收時收;她冬天穿棉襖,夏天穿汗衫;她梳頭,頭發掉得紮不住就剪成齊耳發;她煙囪裏一天冒三回煙;偶爾,她端著碗坐在門檻上。經過的人跟她打招呼:
吃啦?
吃了。
天不壞。
不壞。
如同一件鎧甲從頭護到腳,她刀槍不入。在這張臉上,有一根不肯認命的鐵絲在撐著它,以免整張臉塌下來;在這張臉上,沒有對死亡的仇恨,隻有對死亡的抵抗和拒斥。
聽說菜籽油價格好,她四畝地全種上了油菜;聽說江灘上允許開荒,她又到江灘上開了三分地。她彈了兩床棉被,買了三間房的磚,口口聲聲給二兒子討媳婦用;遇到擱鋤,她就摘菜到鎮上賣。她比其他的母親更加操勞、更加節省、更加緊鑼密鼓地存錢。她熱衷於和長江親近,在一個又一個翻騰的巨浪跟前甩開被子清洗,她上江邊的頻率明顯提高,恰似馬蘭英當初剛到太陽洲時對水的癡迷。
並且,她慢慢地開朗了。她說,都說祖上幹了缺德事,下輩子要遭報應,可是田家上輩子也就殺了幾個國民黨啊——殺壞人也算缺德事嗎?想想田會計做過多少好事,菩薩哪樁事不曉得,他能讓二龍鬼迷心竅,往你那不相幹的船上跑?所以,她說,二龍肯定跟保國一樣出外闖蕩江湖了,不混出人樣他是不會回來的。
在對兒子的行蹤找到合理的依據之後,就好像一扇門打開了。門一開,吳家珍心裏的風啊雨啊沙啊都滔滔不絕地往外淌了:
大龍他在城裏風吹不到,雨淋不到,還想指望家裏拿錢幫他買銅城戶口,真是歪理!我的錢一分不能動,全給二龍結婚用。
我不像你,她瞟一眼弟弟:
你對你大兒子就太偏心了,你現在手頭這麼緊,還拿錢給他買工。你把他送進城裏,他就會變成一個軟蛋。
在對兒子的回憶中,吳家珍對世事的看法像屋外的風一樣,一陣陣一陣陣地向家富的耳朵邊灌,每聽到外麵一個殺人放火的新聞,她便會及時發表自己的看法: